我读诗不多。初次接触张枣,恰是他去世之际。
那是年3月8日凌晨,旅德已有十余年的张枣,因为去世引发的盛大悼念,又一次重回公众视野。遗憾的是,发声止于彼时。在善忘的年月,而后至多是一岁一度的悼念。转眼,也已五载寒暑。
诗歌与死亡,似乎有难以分解的关联。之间的缘由,北岛说得好:“写诗写久了,和语言的关系会相当紧张,就像琴弦越拧越紧,一断,诗人就疯了。”
看欧文·斯通写梵高的传记,描述对生活的渴望、对绘画的追求,炽烈而燥热,迹近疯狂。或许,对超卓的艺术而言,灵感的终结,便是生命的终结。于是有头颅枕上冰冷的铁轨,有斧钺加诸生命的哀叹,有相信未来的处于微妙的精神状态。
但张枣这样的诗人,给出了另一种答案。
关于语言的弦,张枣一直在调适,在控制。自与欧阳江河、翟永明等并称“四川五君子”的明媚年代,到托身图宾根大学,张枣的创作始终谨慎。只有和语言的紧张处在可控的范围内,他才落笔。熟悉张枣的人说他是语言天才,通晓数门外语,私下揣测,背后多少也蕴含着缓解紧张的考虑。
之于常人,语言无非交流工具。对诗人而言,语言却是整个世界,生活的构成全然由诗行的言说决定。诗人的思考几乎要凝练成至为精简的语言,精简背后却包藏着人类精神可能达到的最为复杂的结构。生活的线团缠绕着语言的弦,在这个意义上,为诗而死,固然壮烈。为诗而活,同样不易。
面对异乡的孤独,张枣依旧尝试控制语言的紧张。作为代价,他“烟抽得凶,喜欢喝啤酒,每天晚上都喝得半醉。”肺癌可能也与此有关。
当含蓄的控制成了一种内耗,其折损或许并不亚于终结生命。张枣在48岁的年纪就离开,投身诗歌,注定是在语言的弦上搏精神的生死,没有退路可言。
回归诗歌本身,张枣的意义也非同小可。和西方的诗歌传统相比,中国新诗遭遇了中途隔断:新诗和古诗之间割裂了。但在张枣这里,能看到承续。
譬如《何人斯》。
你要是正缓缓向前行进
马匹悠懒,六根辔绳积满阴天
你要是正匆匆向前行进
马匹婉转,长鞭飞扬
譬如《镜中》。
一面镜子永远等侯她
让她坐到镜中常坐的地方
望着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满了南山
仔细分辨,都有古诗的源流,又糅合了新诗的意蕴,感性中带着准确。关于《历史与欲望》的组诗,就更是如此。
本质而言,语言先于我们而存在,诗歌先于我们而存在。
张枣和他的诗,没有嚎叫,没有地狱,没有力启时代的呼告。他的死也不曾为这大地增加或减少什么,不曾影响“庞大机器的正常运转“。但读杰出的诗,会映射出每个读者特有的心灵密码。在多数情况下,并不是我们主宰诗歌,而是它的语言进入我们,并通过我们,传达永世的理智与感动。
张枣的《祖父》里有一句广为援引:写,为了那缭绕于人的种种告别。
如果人生是一场漫长的告别,庆幸有张枣,有诗。如是,我们才能在这个荒谬的世界里,学上一句:我偏爱读诗的荒谬,胜过不读诗的荒谬。
张枣纪念专辑《亲爱的张枣》一书新版由活字文化策划,将于今年问世。
何人斯
究竟那是什么人?在外面的声音
只可能在外面。你的心地幽深莫测
青苔的井边有棵铁树,进了门
为何你不来找我,只是溜向
悬满干鱼的木梁下,我们曾经
一同结网,你钟爱过跟水波说话的我
你此刻追踪的是什么?
为何对我如此暴虐
我们有时也背靠着背,韶华流水
我抚平你额上的皱纹,手掌因编织
而温暖;你和我本来是一件东西
享受另一件东西;纸窗、星宿和锅
谁使眼睛昏花
一片雪花转成两片雪花
鲜鱼开了膛,血腥淋漓;你进门
为何不来问寒问暖
冷冰冰地溜动,门外的山丘缄默
这是我钟情的第十个月
我的光阴嫁给了一个影子
我咬一口自己摘来的鲜桃,让你
清洁的牙齿也尝一口,甜润的
让你也全身膨胀如感激
为何只有你说话的声音
不见你遗留的晚餐皮果
空空的外衣留着灰垢
不见你的脸,香烟袅袅上升——
你没有脸对人,对我?
究竟那是什么人?一切变迁
皆从手指开始。伐木丁丁,想起
你的那些姿势,一个风暴便灌满了楼阁
疾风紧张而突兀
不在北边也不在南边
我们的甬道冷得酸心刺骨
你要是正缓缓向前行进
马匹悠懒,六根辔绳积满阴天
你要是正匆匆向前行进
马匹婉转,长鞭飞扬
二月开白花,你逃也逃不脱,你在哪儿休息
哪儿就被我守望着。你若告诉我
你的双臂怎样垂落,我就会告诉你
你将怎样再一次招手;你若告诉我
你看见什么东西正在消逝
我就会告诉你,你是哪一个
镜中
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了下来
比如看她游泳到河的另一岸
比如登上一株松木梯子
危险的事固然美丽
不如看她骑马归来
面颊温暖,
羞惭。低下头,回答着皇帝
一面镜子永远等侯她
让她坐到镜中常坐的地方
望着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满了南山
深秋的故事
向深秋再走几日
我就会接近她震悚的背影
她开口说江南如一棵树
我眼前的景色便开始结果
开始迢递;呵,她所说的那种季候
仿佛正对着逆流而上的某个人
开花,并穿越信誓的拱桥
落下一片叶
就知道是甲子年
我身边的老人们
菊花般的升腾、坠地
情人们的地方蚕食其它的地方
她便说江南如她的发型
没有雨天,纸片都成了乳燕
而我渐渐登上了晴朗的梯子
诗行中有栏杆,我眼前的地图
开始飘零,收敛
我用手指清理着落花
一遍又一遍地叨念自己的名字,仿佛
那有着许多小石桥的江南
我哪天会经过,正如同
经过她寂静的耳畔
她的袖口藏着皎美的气候
而整个那地方
也会在她的脸上张望
也许我们不会惊动那些老人们
他们菊花般升腾坠地
清晰并且芬芳
娟娟
仿佛过去重叠又重叠只剩下
一个昨天,月亮永远是那么圆
旧时的装束从没有地方的城市
清理出来,穿到你温馨的身上
接着变天了,湿漉漉的梅雨早晨
我们的地方没有伞,没有号码和电话
也没有我们居住,一颗遗忘的樟脑
袅袅地,抑不住自己,嗅着
自己,嗅着自己早布设好的空气
我们自己似乎也分成了好多个
任凭空气给我们侧影和善恶
给我们灾难以及随之而来的动作
但有一天樟脑激动地憋白了脸
像沸腾的水预感到莫名的消息
满室的茶花兀然起立,娟娟
你的手紧握在我的手里
我们的掌纹正急遽地改变
祖父
鸣蝉的脚踏车尾夹紧几副秘方,
门虚掩着,我写作的某个午晌。
祖父泪滴的拳头最后一次松开——
纸条落空:明天会特别疼痛;
因为脱臼者是无力回天的,
逝者也无需大地,幽灵用电热丝发明着
沸腾,嗲声嗲气的欢迎,对这
生的,冷的人境唱喏对不起;
南风的脚踏车闻着有远人的气息,
桐影多姿,青凤啄食吐香的珠粒;
摇响车铃的刹那间,尾随的广场
突然升空,芸芸众生惊呼,他们
第一次在右上方看见微茫的自身
脱落原地,口中哇吐几只悖论的
风筝。隔着晴朗,祖父身穿中山装
降落,字迹的对晰度无限放大,
他回到身边一只缺口的碗里,用
盐的滋味责怪我:写,不及读;
诀别之际,不如去那片桃花潭水
踏岸而歌,像汪伦,他的新知己;
读,远非做,但读懂了你也就做了。
你果真做了,上下四方因迷狂的
节拍而温暖和开阔,你就写了;
然后便是临风骋望,像汪伦。写,
为了那缭绕于人的种种告别。
(文中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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