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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三十五岁,作为丈夫和父亲的已婚男赵大头,每天早上醒来都发现自己消失了一点,他知道自己正在被消耗,就像一块肥皂。
首先消失的,是他的大鸟。
大鸟这个称呼是他坚持的。
尽管妻子可能会不以为然。
话又多又密的妻子,喜欢可爱的东西,恨不得在一切事物面前都加上一个“小”字。
妻子称呼大鸟叫做小鸟。
赵大头懒得跟妻子计较,下班回家之后,他已经无力再和妻子进行长达四十分钟到两小时不等的辩论赛。
早一点意识到“老婆永远是对的”,代表着男人终于走向了成熟。
此前,他并不知道,被妻子称作小鸟的大鸟会磨损,就像一块肥皂。
第二个孩子出生之后,除了撒尿,大鸟很少被使用。
它安静地呆在巢中,忍受着潮湿和瘙痒,总是懒洋洋。
即便有时候妻子哄好孩子终于想起它来,决定挑逗一番,它仍旧毫无表示,冷漠得像是在小便池前偶遇的上司的脸。
妻子手酸和嘴酸之后,困意来袭,放弃了努力,睡前还不忘以温柔语调安慰赵大头,没事儿,你可能太累了,然后陷入到她绵长的睡眠中去。
赵大头也早已经过了对这种事儿较真的年月,鸟若不想飞,就让它呆着吧。人活着最重要的就是不拧巴。
可是赵大头还是发现了它在缩小。
在他的感觉里,它从一只鹰隼缩小成一只金丝雀,迟早会缩小成为蜂鸟。
他习惯于在小便池前掏它,动作已成习惯,凭借肌肉记忆,自动找准角度,盲掏即可,但今天赵大头第一把掏了空,几乎闪到了他的手腕。
赵大头审视它,见它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缩小,赵大头不由想到一个英文单词,Tiny,娇小的意思。
赵大头无力阻止大鸟变得Tiny,他最好的办法就是视而不见。
好在妻子也渐渐忘记了家里还有一只鸟,她忙于照顾两个孩子,无法抽身。
被忘记的大鸟在一个傍晚飞走了。
紧接着不见的是赵大头的舌头。
他原本就话不多。
婚后,妻子为他代言,即便是和人吵架,与人争执,在饭局上聊起家庭细琐,教育调皮捣蛋的孩子,妻子的舌头里说出来的话,都是赵大头想说的,也比赵大头说得好。
赵大头觉得自己没有必要开口,尤其是在和妻子争吵的时候,赵大头很快就发现,自己的嘴巴就像一只生蚝,不开口还能活着,开口就会死掉。
长时间不使用的舌头,终于消失了。
赵大头竟然也没觉得有什么不习惯,这不影响他吞咽,抽烟,喝酒。
毕竟语言是苍白的。
而且妻子完全有能力成为他的舌头。
赵大头希望接下来消失的是他的耳朵。
孩子们的哭闹,妻子的埋怨,堵车的时候绵延不绝的鸣笛声,座位旁边罹患鼻炎的女同事每隔两分钟擤鼻涕的巨大声响,妻子睡着的时候吹气的声音,洗衣机轰鸣,电冰箱恒温器开了又关,这些都让赵大头烦躁,他总是忍不住想要钻进某一个洞里,可以和这个世界隔绝开来,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对这个世界充满了不耐烦。
如其所愿。
两只耳朵也先后消失了。
声音经过原来的耳道,发现是死路一条,干脆就原路返回,告诉其他同伴,这里是死胡同,都散了吧。
久而久之,没有声音再次光顾。
耳道清净,赵大头得以在自己的大脑中回顾青春,再也不用忍受世间的烦恼。
上班路上,他看到地铁里那些一张一翕的嘴巴,说出下一秒钟就毫无意义的话语。毛茸茸的耳朵,贴近手机听筒拼命聆听,他觉得很滑稽,同时胸中升起一股难以言说的优越感。
不说,不听,才是人生真谛。
明白了这一点,鼻子消失了。
他给儿子换尿布的时候,不用再闻到令人不愉快的气味,去公共厕所也不用担心樟脑球令他过敏,电梯里的香水,地铁里的汗液,上司的口臭,打印报表的油墨,电脑主机过热的塑料味儿,雾霾中时隐时现的烧荒草的气息,一切都不是问题了。
他凭着记忆回顾气味,那里只剩美好的部分:初恋情人送给他的鲜橙,雨后开窗后河对面吹来的微风,拆开童年第一个玩具包装纸,气味带着声响,这些气味对他来说足够受用了。
随后,他的眼睛也渐渐不能视物。
看不见的速度如此之快,其实是他故意为之。
城市丑陋的建筑扎他的眼睛,他想要向远处看的目光被雾霾擒获,而后封锁。家庭琐事的劳碌使得妻子身体生出赘肉,皮肤开始松弛,曾经令他心驰神秘的女人,如今越来越陌生,他觉得自己有罪,他又没有更好的办法免除这种自责,除了选择故意不去看。
孩子们日渐长大,刮花了地板,在白色墙壁上涂鸦,肢解了他少年时代收藏的手办,从他舍不得示人的相册里抽出照片,在上面写写画画。
看到的一切,令他烦躁,甚至有时候心碎。
因为听不见,闻不见,视觉就越来越敏锐。
他看得见妻子眼神里对他的埋怨,厌倦。
孩子们眼神里对他的不屑。
也看得见邻居眼里的轻蔑。
路上他遇见年轻女孩忍不住多看两眼,却从女孩眼里收获了鄙视和恶心。
网络上的信息千篇一律,人们为了同样的新闻感动或者愤怒,发出同样廉价的感慨,脏话顺着键盘翻飞,乏善可陈,毫无创意。
刺目的人造灯光代替了星星。
广告牌像是长在建筑物上的大块湿疹。
漂亮女孩们争先恐后地拥有同一张脸。
赵大头觉得没什么值得自己去看了。
他的眼睛消失了。
后来消失的是他的脑袋。
思考令他厌倦。
尽管看不见,听不见,闻不见,但他还是没能摆脱情绪的奴役。
不快乐折磨着他。
他又说不上来到底是为什么不快乐。
还有什么比说不上来为什么不快乐而不快乐更让人不快乐的了?
他渐渐发现,他每天所进行的日常,日复一日,并无变化,不过是重复。重复如机械,几乎不需要思考。
大脑溢出花样繁多的情绪,除了大块大块的不快乐,此外别无用途。
赵大头眼睛消失之前,读到过一个故事。
老和尚一心向佛,发了愿要成佛,为了证明佛法之法力无边,决定亲自做个行为艺术。
老和尚挖了个大坑,自己坐在里面日夜敲击木鱼,令徒弟们将他埋葬,并且表示,埋葬我之后的百年光景,你们仍旧可以听到我敲击木鱼的声响。这就是佛法。
在众和尚的围观中,和尚被活埋而圆寂。
还没能读到这个故事的结局,赵大头的眼睛就消失了。
他经常琢磨这个故事,想知道和尚被活埋之后,木鱼到底响没响,但直到脑袋消失,也没能琢磨明白。
脑袋消失了以后,赵大头消失得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剩下的四肢还是像往常一样,早晚洗澡,准时乘地铁上下班,为了养家糊口而继续,生命力转化为银行卡里的数字,转化为妻子的新裙子,孩子们的学费,父母的医疗费。
他兢兢业业地工作,不迟到,不早退,也不请病假,不和领导争吵。
他机械地尽着作为儿子,丈夫和父亲的义务。
某一天,他不存在的耳朵,不存在的脑袋,听到了木鱼的声响。
那天立春,邻居王大爷早早醒来,他推开窗,看着只有四肢的赵大头准时出门,走出去两步,突然腾空而起,似乎失去了重量,而后越升越高,手脚自然而然地内折,组成一个球形,球形随风而去,透明了起来,变成了一个五彩斑斓的肥皂泡。初春的阳光穿透他,逗弄他,给他颜色。还带着寒气的春风,裹挟着他,给他翅膀。
赵大头变成的肥皂泡,就这样越飘越高,和飞鸟打招呼,俯视着他厌倦已久的人间。
最终肥皂泡离开了王大爷的视线,忽上忽下地乘风而去,飘向于遥远,飘向于未知。
肥皂泡体内居住着一道小小的彩虹。
宋小君诗人就是从平凡生活里打捞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