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扇门喜椿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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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其实已经记不得母亲。

印象里只剩她鬓角的凌霄花,红得正似那日的夕阳。

最后的记忆,是她将年幼的自己放在斑斓的树影下,转身离去。

她小心翼翼地拉住女人的裙角,却不敢说自己害怕,只支吾喊饿。

女人缓缓回过身来,脸庞笼罩在阴影中,而夕阳在她身后烧成大片大片璀璨的烟霞。

她最后俯身抱了抱她,泪水落在她小小的脸上,伏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如今她已经记不分明。

她坐在树下,被那颗香樟树小小的树盖笼着。而女人转身离开,行走在烈日中,行走在烧灼整片街道的夕阳的野火中,再也没有回头。

她的视线就这样一直跟着她的背影,在模糊不清的记忆中,跟了一辈子。

直到天地焚尽,万骨成灰。

段天行刚进江南地界,就被一伙黑衣人缠上了。他们着一模一样的黑色夜行衣,脸上笼着黑色面罩,无论身高、体型、鬼魅般的动作、以及手上的长剑,统统仿佛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层层叠叠笼罩在段天行周围。像是一幕滑稽的木偶戏,却又带着森森的杀机。段天行稍一不注意,就叫一人割裂了半截衣袖,刀刃险险地划过他的喉咙,带起一层细密的血珠。

他被逼进了一片竹林,今夜多云,厚密的云层遮住了月光,竹林里伸手不见五指。段天行视力受限,那些黑衣人却仍是如鱼得水,在他周围结成致密的阵法,刀刃旋转着绞杀过来。段天行没办法,只好拔了刀。

他的刀并非什么名铁,不过是路过上个小镇的时候从铁匠铺里淘买的,刃上还带着锈,该是个比铁杵还钝的一无是处的兵器。可是叫他的手拔出来,却完全不是一回事。凌冽的杀气从刀锋上渗出,所过之处竹竿纷纷断裂。

天行六十四式!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段天行以刀为剑,使出第一招,力量涌入四肢百骸,视野一瞬间清明,听力被极大地提升,段天行立刻捕捉到了竹林里所有黑衣人的位置。

“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第二招一出,无人能挡其锋。刚刚还围得水泄不通的黑衣人被他这一刀劈得七零八落。可这些黑衣人竟像是没有知觉,被刀刃割伤也只是退了一瞬,立刻精神百倍地又揉身扑上。与此同时,黑压压的竹林里涌出了更多的黑衣人。

段天行被逼得连出三招,招招练成一线,竹林被削了大片,扫得黑衣人阵不成阵。段天行被剑招中的意念带动,眼耳口鼻无一不得到强化,额头上青筋爆出,喉头涌起一股腥甜。

他已经摸清了这些黑衣人的来路,便不愿意再缠斗。身于阵中,段天行忽地暴起,长剑切入一个方位,黑衣人只是被刀风带过,就纷纷栽倒,长刀所向无敌,最后停在了一个人的脖子上。

“认输了认输了。”那个人举起双手,“不愧为天下第一的剑招。”

“要不是你一颗老鼠屎拖累了整个阵法,我也没那么容易破阵而出。”段天行嘲讽道。

四周的黑衣人同时停下了动作,整齐划一地收剑入鞘。如果这时细看,就会发现他们静如死物,既没有心跳、也没有呼吸,甚至黑色面罩下也没有五官。只是一群机关傀儡而已。

而面前唯一的活人,正是段天行的一损友。人称傀儡公子的朱竹仙。

四个侍女打扮的傀儡人从林中走了出来,在段天行劈出来的这块空地上摆上了枣红木的桌椅,桌上是两壶酒和几碟点心小菜。这时候云层移开,皎白的月光柔柔地洒在这片空地上,刚刚的刀光剑影一瞬间都消失了,朱竹仙袖子一展就坐在了桌前,仿佛自始至终他就只是来郊游的。

“来喝酒。”他招了招手,“新开的梨花白。”

段天行叹了口气,只觉得从过往经验来看,见到此人,多半没有好事。他将那把锈刀一扔,两脚踢飞了鞋子,盘腿坐在了桌子对面:“说吧,傀儡公子找我又有何事。”

“这次带来的绝对是好事。”朱竹仙摇着酒杯,不慌不忙地说,“这个消息,你一定想听。”

段天行翻了个白眼,知道此人一旦卖起关子就没完。如今这幅做派,就专等着他着急上火哄着他盘问呢。

“惯得你毛病。”段天行不吃这套,转身就走。

“诶诶诶,别走啊。”朱竹仙装逼失败,风度全失,只能情急之下抓住老友的袖子,“你真的不想知道?你可还记得秦雪音?”

女人?段天行本想说,走南闯北这么多年,见过的女人可多了去了,有什么好稀罕的。可心中却忽然有哪里一跳。他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夜风吹过婆娑的树影,莫名其妙的,他心里紧了紧。

朱竹仙抬头,看着他。

“二十五年前,你其实有一个亲生女儿在徐州。”他说。

段天行来到徐州的那天,正是新年。

他已经许久不曾过年了。

隐约记得很小的时候,爹娘还在的时候,他也是过过年的。后来爹娘养不起他,将他送上了山,十年如一日在一个鸟不拉屎的山头上练剑,就再没体验过新年的滋味。后来好不容易学成下山,也不过是东征西跑。他做的是刀头舔血的营生,过年的时候天下太平他能接的活儿也少,往往是把自己往哪个烟花柳巷里一扔,醉倒在女人的温柔乡里。日子就像是不值钱的流沙从指间匆匆流过,根本想不起来原来每一年都有这么一段时光是所有人都要珍而重之地度过的。

也许没有家,也就没有了年罢。

可是站在涟舞坊门口,段天行竟又忽然想起来了过年的滋味。

街上的小商小贩们都忙活着新一年的生计,人们的脸因着过年圆润了一圈,笑容也更多了起来。街上的门面都开了张,辞旧迎新,门口此起彼伏地放着炮仗,红色的纸屑撒了一地,门上贴着新一年的对联和各家比着丑般的年兽。小孩子们穿着新衣跑来跑去,大人们说说笑笑着走在去各家拜年的路上。天上落着绒绒的小雪,却不冷。

涟舞坊也开了张,段天行就站在大门前,站在一地炮仗的红纸屑中,难得地感觉到了年味儿。

旁边忽然有人招呼了一声:“秦姑娘。”

满街飘扬的绒绒细雪中,三个人慢慢的走了过来,左手边的男子提着大包小包的年货,右手边的小丫鬟给中间的女子打着一把绘着红梅的油纸伞。而那女子披着火红色的大氅,蓬松洁白的狐毛领子里露出一张脸来,素白的皮肤,尖尖的下巴,眼角绘了朱红色的眼影,眉目简直是艳丽到了骨子里。

乍一看上去,简直像是雪地里烧出了一朵海棠花。

段天行这么多年,走南闯北、纵横来去,从来天不怕地不怕。如今竟第一次觉得迈不出步子。

秦樟走近大门,楼里的姑娘们立刻出来迎。秦樟做人圆融,买趟年货给大家都带了礼物,姑娘们站在门口就开始嘻嘻哈哈地抢。秦樟却注意到了门边的陌生人,示意姑娘们退下,微微一礼,道:“这位公子可是找谁?”

段天行看着她,只觉得自己先前打的腹稿全销了声匿了迹,来之前的满腔思绪都做了空,剩下的眼耳口鼻四肢百骸只靠了一股子惯性,全然不知该如何开口。

半晌,他才找到个开头,问:“你娘,是不是秦雪音?”

秦樟微微一愣,打量着他。她仍是笑着的,眼神却冷了下来。

“我,我是段天行,我是……”

“阿晓!”秦樟打断了他。

一个橘色衣裳的小丫鬟应了一声走了出来,秦樟道:“阿晓,客人站在门口,怎么不招呼。我怎么教你的。”

飞天横锅落在阿晓的头上,阿晓哭着一张脸,立刻过来“招呼”段天行:“这位公子,您往里请。”

秦樟重新戴上兜帽,一转身就走进了通向内楼的侧廊里。段天行想跟上,秦樟身边的护卫挡了过来,腰间的长剑噌地出鞘三分。段天行不愿在这里动粗,就这么被一群小姑娘连拖带拽地推进了正堂。

而此时秦樟已经头也不回地走了,连个背影也没给他留下。

认亲失败。其实段天行早晓得不会顺利,但料想中的场景,怎么也得是父女俩抱头痛哭,即使秦樟怨他恼他,对他发一发小女儿的脾气也没什么,他会拥抱她安慰他,并保证再也不会离开。

可如今,连话也没说上。

甚至接下来的一个月,他再也没见到秦樟一面。

虽是新年,涟舞坊内却不太有过年的气氛。随便打听打听便可以知道,这是因为年前涟舞坊的头牌舞姬苏榭姑娘刚刚病逝。苏榭一贯平易近人、待人和善,生前颇受坊内姑娘们的爱戴,更是涟舞坊主人秦樟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妹。因为她的亡故,坊里沉甸甸的氛围一直挥之不去,有些地方甚至还挂着白绸。秦樟更是因此,大多时间将自己关在房内,除了处理一些生意上的事务外,并不怎么出门。

段天行刚开始天天来坊里喝酒看舞,试图再遇见秦樟。可他本就穷困潦倒的很,涟舞坊花费又昂贵,没几天钱袋就见了底。他便干脆揭了门口招工的帖子,应聘来做了个护卫。

可是日日守在坊中,日日都见不到秦樟。段天行也不知道她是真的关在屋里不出来,还是在刻意躲开他。前者他不免担心,后者又让他茫然不知所措。

他从不知道要怎样当一个父亲。

普通人家喜添儿女,都且要惶恐不已,对于做父母的心得尚且要摸爬滚打一番。别提他一个浪子,浪了四十多年,忽然一个亭亭玉立的闺女就掉到了头上。他自己几乎没有父亲的记忆,就也更不清楚一个好的父亲是怎样的。

但他已经想要做一个“好”的父亲。

又轮到他在门口站岗轮值,那天下了好大的雪。

秦樟的贴身护卫莫言出外采买回来,正好看见段天行。段天行半身都是积雪,却一动不动,乍看还以为是个雪人。

这雪人看见莫言,竟动了起来,露出一个有些讨好的笑容来:“早啊。”

段天行在坊中工作了这些日子,也认识了一些人。知道这莫言职责上虽是秦樟的护卫,其实却是和秦樟、苏榭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被捡回来时就是个哑巴,因此被起名为莫言。他不知师从何处,拥有一身不俗的功夫,就一直贴身保护着秦樟。

想到这一层,觉得秦樟不免受过他许多照顾。段天行又真诚地道:“谢谢你。”

莫言带着些疑惑地笑了笑。但他心思玲珑,联想到楼里对这男人的一些传言,似乎想通了些什么,摇了摇头,用口型对他说:不用。

眼看着莫言要走进大门,段天行忍不住拽住他,踌躇道:“丫头……不,秦姑娘她,最近还好吧?”

莫言回头瞧了他半晌,似乎做出了什么决定。他放下了手里的东西,用手指认认真真、一笔一划地在段天行的手臂上写下:你可真是阿樟的父亲?

“我绝不会拿此事开玩笑。”段天行说。

莫言又在他手臂上写,那些字一笔一划像是刻在了段天行的心里,透着丝丝冷意,他不知该说什么。

莫言写的是:你来得太晚了。

秦樟又梦见苏榭了。

她梦见像小时候一样,苏榭在同她玩抛球的游戏,这次她抛了一个带刺的球过来,自己却没有接,球就又去了苏榭的手里,她捧着那球,满手都是血。

她孤零零地站在远处,叹息着说:“阿樟,我等了好久,你要同我生气到什么时候。”

秦樟心里一阵阵地疼痛,想要跑过去,身体却动不了。她被自己卑贱的傲慢紧紧箍住,一步也迈不开。

脑海中又有一个声音在告诉她:苏榭已经死了,而你直到最后,都没去见她一面。

梦中的苏榭看不清神情,秦樟却听见她惨然一笑,又将球抛了过来。球滚到她脚边,这次没有带刺,却是一只小绣球,上面绣着火红的凌霄花。

她猛地惊醒,领口里全是冷汗。头疼地厉害,她掀开被子起身,吩咐外面的人再给他煎一副治头疼的药过来。没过一会儿就有人敲门,秦樟推开门一看,更是怒火中烧,道:“谁让你进来的,滚出去!”

段天行先是听说秦樟找人去拿药,莫言却有事没在,便自告奋勇去跑腿。一路连跑带轻功,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就取了药回来。他心系着秦樟的头疼病,也没细想药是要煎了才能喝。提着药包就迫不及待地送到了秦樟院子里来。如今被一骂,才意识到自己太着急了。他也不生气,挠着头道歉:“是我唐突了,我这就送到厨房去。你先进屋歇歇,别在风口站着。”

秦樟不愿再搭理他,想摔上门,却因为身体无力踉跄了一下。段天行连忙迈前一步扶住她:“丫头!”

“叫谁。”秦樟打开她的手,提高了声音,“来人!都去哪儿了。”

外头的护院洒扫们听到主人叫,都跑了进来。莫言也闻声进来,他速度极快,只一瞬神的功夫,就冲到了秦樟身边扶住了她。他见秦樟脸色虚白,先是吃了一惊,忙摸她的脉,查看她周身上下。见只是体虚盗汗,没有别的大碍,才放下心来。

“内院是谁都可以进来的吗?你们怎么护院的,把这个人拖出去。”秦樟怒道。

护院们听出秦姑娘生气,都赶忙过来想要把段天行带出去。可段天行手上一用力,又哪里是这些普通舞楼的护院拦得住的,纷纷横七竖八地摔了一地。

莫言见势不对,立刻迈前一步将秦樟护在了身后。

段天行不由得好笑,他们觉得自己会伤害秦樟吗?伤害他的女儿,伤害这世上他仅剩的唯一的亲人?

“我知道你对我有怨,可能也不相信我。但你起码要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段天行道,“当年雪音是个医女,我却做着刀头舔血的营生,惹她生气,她说与我道不同不相为谋,要同我好聚好散,我离开的时候不知道她已经有你。”

秦樟根本懒得听,跟莫言道:“我不想听这个疯子讲话,你帮我赶他出去。”

“这么多年了,我还以为你母亲早就嫁了人,有了自己的安稳的生活,所以我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回来打扰她。我不知道她已经死了,我更不知道还有你。我要是知道……”段天行没能说下去,他从怀中摸出了一个布包,布包里仔细地包着一块小小的香囊,“这是我走时带走的唯一一样东西,是你母亲给我绣的,你看看……”

秦樟眼前一阵发白,段天行已经将那块基本已经没了气味的旧香囊迫不及待地递到了她面前。莫言也看见了,吃了一惊,因为他记得秦樟也有一块一样的,香囊上的比翼鸟的花样正成一对,是秦雪音留给秦樟的唯一的遗物。

这么说他真的是……

莫言一时怔住,也不知到底还要不要把这人赶出去。

秦樟砰地一声摔上了门,将莫言和段天行一并留在门外面面相觑。

在秘阁中处理完事情,秦樟用手抵着下颌,靠在桌边小憩。这时有人轻轻敲门,秦樟直起身,道了声“进来”。

推门进来的是一个中年美妇,着一身锦缎长裙,肩上披着狐裘滚边的袄子。她摘下外套,掸了掸领子上的雪,手中捧着个小木盒坐在了炉子边,笑意盈盈:“外边可真冷。”

“魏妈妈。”秦樟招呼道。

魏妈妈是涟舞坊的老人了。早在涟舞坊多年前还做青楼营生的时候魏妈妈就在这里做活。那时候她对秦樟和苏榭就诸多照顾,后来秦樟买下涟舞坊,就也聘请魏妈妈回来继续帮她管理涟舞坊。

“曹公子又派人来了,送了好多礼。”魏妈妈将厚厚的礼单放在了桌上,“你真不答应?”

秦樟随手翻了翻礼单,冷冷一笑:“就这些东西,还想娶我做妾,见过想得美的,没见过想的这么美的。”

“我见曹公子想求娶你的心是诚的,你若是直说你不愿做妾,我瞧他也是会改口聘你作正室的。”魏妈妈道,“我们风尘中人,遇见这样的豪门世家已是难得了。你也不能一辈子不嫁人呀。”

“他心诚?”秦樟道,“他想娶我,三分为色,七分为财罢了。”

“怎么会,曹家已是徐州的贵胄大户了呀。”魏妈妈不解。

“曹家已经败落,只剩一副花架子而已,所以他们急着得到我来缓解现状。”秦樟说,“算了不提这个,你来找我是什么事,你手里拿着什么?”

魏妈妈将手里的小盒放在桌上,却不打开,沉默了一会儿,开口说的却是另一件事:“听说……坊里新来了一个男人,说是你的……”

秦樟抬起头,语气冷了些:“你想说什么?”

魏妈妈叹了口气,意识到秦樟不想说这个,她没再追问下去,只是将那小盒推向秦樟:“我这里有一些苏姑娘留给你的东西。”

秦樟手猛地握成拳,一时竟有些不敢打开盒子。

“苏姑娘嘱咐我在合适的时候给你,前段时间你太过伤心难过,我不想拿出来惹你伤怀。现在则是因为……”魏妈妈欲言又止,“苏姑娘让我跟你说,她从没怪你生她的气,以前的事都是她做的不好,她只是遗憾没能最后见到你。她还说,她虽没怨过你,却怕你还在气她,不肯同她说话,所以她将自己想说的话写了封信给你,她说若你想看就看,不想看就烧了吧。”

魏妈妈替秦樟打开了盒子,里面是一封素白的信笺,还有一个破旧的绣球。

秦樟又做梦了,最近她一直睡得不好。

只是这一次,却梦见了母亲。

母亲离开她的时候她还太小,所以她并没有多少关于母亲的回忆。只是有时候仍会梦见母亲的背影。每次都是一样如血的残阳,余晖将母亲的身影拉的老长。

这一次的梦境里,她终于说出了一直没敢说的话。她拉住了母亲的衣袖,哭了出来,喊道:“娘!娘!不要走!”

可是母亲回过头,一根一根掰开了她稚嫩的手指,仍是没有回头,转身走开了。

她一步步地走进了夕阳的光辉中,天地间只剩下了秦樟一个。她跪倒在那颗香樟树下,嚎啕大哭。

秦樟睁开眼,莫言坐在她的床边,握着她的手。

你哭了。莫言拂过她眼角,用嘴型说。

秦樟侧过头擦了擦眼睛,坐起身来:“无妨,做了个噩梦。”

莫言却似乎误会了:是因为曹家来人送聘礼的事情吗?

“不是。你别瞎猜。”秦樟说。

两人一时间静默无声,但莫言仍紧紧地握着她的手,秦樟轻轻挣了挣,没有挣开,她也就作罢了。

过了好久,莫言忽然说:我们离开吧。

他用一只手比着手语:离开这里,你以前是为了赎身,后来是为了给阿榭赎身,一直忙碌至今。可如今她也不在了。我们离开吧,忘记这里的一切,去一个新的地方,只有我们两个。

秦樟抽回自己的手:“说什么胡话。我要是走了,涟舞坊怎么办,楼里的大家怎么办?你当我是卖煎饼的呢,说走就走。”

莫言低低一笑,像是自嘲,没有再说话。

过了一会儿,他像是想起来,又问:那你父亲呢?

“我没有父亲。”秦樟说,“那个人不是我父亲。”

莫言:可是那个香囊……

秦樟冷冷地扫了他一眼,可是莫言不是魏妈妈,不吃她这一套,仍坚持着比划。秦樟欺负他无法说话,干脆从床上起来,背对着他开始梳洗。任他怎么比划,只要不看,就仿佛他仍是安静的。

莫言也不恼,对着秦樟的背影,他仍是平静地“说”出了自己想说的话。秦樟背对着他,仍从镜子中看见了那句话。

他说的是:我和阿榭都希望你能活得快乐。

转眼到了清明,徐州飘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大家都不愿意出门,段天行又主动承担起了采买的任务,在城里跑来跑去。路过城郊的小然湖,却见到秦樟撑着一把朱红色的油纸伞站在一座坟冢前,莫言站在不远处,瞧见了他,友好地一笑。

段天行想着这段时间秦樟对他的态度好了不少,在坊内偶尔见到他时,既没生气也没骂人,只是当他是个空气一般看也不看就走开了。于是他小心翼翼地凑了过去,想要打个招呼。

秦樟一只手搭在墓碑上,碑上是一行题字:准拟云窗水榭,装成玉树冰壶。

再没有别的了。

她抬头见是段天行,竟然开口对他说道:“你知道这是谁吗?”

段天行受宠若惊,回答道:“便是在江北我也听说过苏姑娘的名头,听闻她的折腰舞名动江南,人美性格也美,还常接济穷苦人家。只可惜这样的人物,我却无缘一见。”

“苏榭很厉害的,她本来能为自己搏出一番天地,没想到却毁在了我手里。”秦樟说。

“这怎么说?”段天行不解。

“你来了这么久,应当也听说过。涟舞坊以前,并非只是个舞坊。而我和苏榭,都是在青楼长大的。”

段天行握紧了拳头,虽知道已经是多年前的事情,但还是一瞬间怨恨起自己。那时候自己却又在哪里逍遥?

“是的。”他说。

“那时候我还小,却记着自己是医女的女儿,自视很高。我不愿接受在青楼中受人糟践的人生,所以一直偷偷攒钱,想要在成年前给自己赎身。那时候在不伤害自己的前提下,我什么都做过,偷盗财物、帮人收集情报、倒卖假货脏货……什么都做过。可是我到底还是个孩子,楼里的妈妈人精似的,当然知道我们这帮孩子背地里想着什么。所以最后,一直到成年前,我还是没能攒够钱。

“后来。”秦樟惨然一笑,“后来,我听说苏榭去……接了客……她虽比我大些,但却并没有我情势严峻。她舞跳的很好,讨客人喜欢,她若是不愿意,妈妈不会逼她。那时候我觉得,她只不过是和那楼里的每个人一样,骨子里肮脏罢了。结果苏榭拿到她的第一笔钱,却为我赎了身。”

秦樟笑了起来,正像她当年知道这件事笑了起来一样:“她找人把那张身契送来给我,以为我会开心。可是我真的生气啊,她却不知道我为什么生气。我和她大吵了一架,我还骂她是个贱种。但我不是真心的。可是我这个人,傲慢自负,后来也拉不下脸来向她道歉。”

“那之后我更加努力地赚钱,我没有离开楼里,反而借用楼里关系便利,联系到了更多多的人,我进了黑市,有了自己的生意。生意越做越大,不仅为苏榭赎了身,我还买下了整个涟舞坊,我烧掉了每个女孩的卖身契,放他们自由,然后让苏榭当涟舞坊的主人,让她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但我仍然不常见她,偶尔见面也不常说话。我不知道要怎么面对她,我也记得我当年骂过她的每一句话。她那时候就弱弱的,从来不会骂回来,如今她永远也骂不回来了。”

段天行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对你这样好,想来肯定也没有怪过你。你……不必自苦。”

“她从来不会怪我的。”秦樟低着头,忽然说,“段天行,你走吧。”

“什么?”段天行僵了一下,不明白这话题是怎么急转弯的。

“离开徐州吧。”秦樟说,“你上次说我对你有怨恨,我是曾有过的。我无亲无故地在青楼中漂泊的时候,我在泥泞的地方摸爬滚打的时候,我看见别人家的小女孩躲在父亲的臂弯中撒娇的时候,我都怨恨过你。那时候我想,等有一天我出人头地,我要找到你,让你看见我风光无限的样子,让你对遗弃我和母亲悔恨不已。可是后来我就不怨恨了。我不再想要找到你,也不再想要让你悔恨,逐渐我已经不会再想起你,你只是一个和我不再有关系的陌生人。苏榭教会了我爱,我便不再需要用恨支撑自己。我不会怨恨你,你也不需要承担这份不属于你的血脉,你走吧。”

没想到最后等来的是这样一番话。段天行说:“不,我不会走。”

秦樟似乎已经说完自己想说的话,并不在意段天行的反应,见段天行听不进去,也扭头不再说话。

“丫头,你心目中的父亲是什么样的?”段天行问。

秦樟心想:没有这么烦人的。但她没说话,任凭段天行自言自语。

“我从小没有父亲,所以我不会让我的孩子也没有父亲。”段天行说,“你说你怨恨我也好,不怨恨我也好,以前我让你受的苦楚我没有办法补偿,但从此以后,我不会再离开你。”

她抬起头,他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段天行仍日复一日地守在涟舞坊。

他在城西租了一间茅草小屋住了下来。上午就去涟舞坊站岗,下午往往是帮坊内采买,有时候也帮着驱赶一些闹事的客人、在厨房做点杂事、运送从临城运来的货物。他人稳重,不多说话,办事靠谱,在坊内人缘很好。

只是秦樟还是不怎么搭理他,但已经比原来好了太多。现在在楼里看见他,她会像对待其他坊内的人一样,神色平淡,偶尔还会微点头打一个招呼。

他从没想着再要求些什么。这样就已经很够了。

他曾听师父说过,说父爱如山。那时候他不过是自嘲一笑,因为他的父亲早就抛弃了他。可那之后,师父也做过他的山,师父抚养他长大,教授他练武识字,教会他做人的道理和行事的准则。只是他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已逝去的东西,那时候并未注意到这些。

至于秦樟,相反的,他觉得秦樟才是那座山。这座山落下来,终于将他那颗漂泊半生的心,稳稳地安在了这个叫徐州的地方。让他的这份爱不再是一种付出,而成了自身的修行。

他觉得自己终于有家了。

乞巧节的时候,段天行找人打了一只粉雕玉琢的瓷娃娃想要送给秦樟。那本是小女孩的玩具,秦樟多半不会要。可段天行还是忍不住。没想到厚着脸皮拿去给秦樟,秦樟竟然收了。

段天行欢喜得手都不知道怎们摆,老实道:“我还以为你不会收呢!”

秦樟看着面前的男人,本该是个沉稳冷静、不苟言笑的人,这会儿却忽然开心得像个孩子,手舞足蹈的。仿佛收到礼物的是他自己一样。

她凝视着这人,透过那些鬓角的白发、眼角的纹路、和神情中的沧桑,仿佛又看见了自己过去的时光。可如今那些漂泊不定、惶恐不安都已经淡了颜色。唯独眼前的人是真实的。

她轻轻笑了笑:“谢谢。”

段天行受宠若惊地看着这难得的笑脸,只想着,要让她这样笑着一辈子才好。

秦樟觉得自己最近想通了很多事。

仿若她之前的岁月,诸般不快,诸般烦忧,更多的时候都只是自己在作茧自缚。

她本可以过得更快乐的,她本可以早早的原谅苏榭、也原谅自己,本可以在苏榭最后的日子里好好地陪伴她,而不必等到失去了才追悔莫及。而现在,她也应该从苏榭的事情中走出来,好好过她自己的人生,珍惜还未离开的人。苏榭应当也希望她这样。

敲门声响起,魏妈妈走了进来:“阿樟,你找我?”

秦樟暂时收起了思绪,将整理好的一大叠契据凭条递到魏妈妈面前:“这里是我挑拣出来的一些比较干净的房产地契,你可以分给姐妹们一些,剩下的你帮我出手,兑成银钱给我吧。”

“这是?”魏妈妈不解。

秦樟又从上锁的柜中拿出一张,手指轻轻拂过那上面的字迹,笑道:“涟舞坊我还是舍不得卖掉,便想着过到你名下,你一直管理的很好,这也算是我谢谢你这么多年的辛苦。”

她迎着魏妈妈的目光,回答了她的疑惑:“我打算走了。”

“走了……”魏妈妈像是有些惶恐,“要去哪里?”

“就随便走走吧。得闲了还是会回来。”秦樟说,“所以希望你好好地打理好涟舞坊呀,让我回徐州的时候仍然有个家。”

“那……那……”魏妈妈支吾半响,终究开口,“蜘蛛堂呢?”

蜘蛛堂。

秦樟沉默了一瞬,坚定地道:“蜘蛛堂我会关掉,相关信息我都会妥善销毁,你不用担心。堂里的姐妹们我也都安排好了退路。我心里有数。”她想了想又道,“曹家那边我也会处理。”

魏妈妈欲言又止,却最终没能说些什么。

她太了解秦樟了,她做出的决定,别人费多少口舌也都无法挽回。

坊里月底都发了工钱,大家聚在一起吃饭。围在一起的多是年轻姑娘和做工的年轻小伙子,段天行竟成了这帮人里岁数最大的。他一向也受欢迎,大家纷纷敬他的酒。有的拍着胸脯说一定在秦姑娘面前给他多说好话,有的胆子大的开始祝他们早点父女相认,所有人都觉得秦大小姐不过是一时心里别扭,段大叔的前路一片光明。段天行心情好,就多喝了些,醉醺醺的。路都走不了直线,莫言便自发送他回去。

这天夜里星光漫天,段天行倚着莫言的肩膀,手里还拿着一壶酒,跌跌撞撞地边走边喝。直到走到他的茅草屋前,看着屋檐上一层莹白的星光,像是冬日皎白的雪。段天行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忽地站直了身子,一把推开了莫言。

“你小子,是喜欢我闺女吧?”他忽然又像是不醉了。

莫言轻轻一笑,看着段天行,眼睛里映着漫天的繁星。

谁也没说话,但从他的目光里,段天行都明白了。

“好小子!你看着。”段天行将手里的酒壶摔碎在地上,从腰间拔出了一把铁剑,忽地在院中的咫尺之地舞起了剑来。

“天行健,君子当自强不息。”

剑本凡铁,可在段天行的手里却仿佛皓月长空。莫言与武学极有天赋,当即被吸引了注意力。不由地站直了身子。

“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段天行未用内力,只是单纯地展示剑招。他速度极快,毫无停歇,招招相连。而莫言的精神则更快,他近乎完全投身于这剑招中,意念自随剑动。

等段天行将前三十六式使完,身上已经出了一身薄汗,酒意也挥发了开来。他停了下来,笑盈盈地看着莫言。

莫言这才反应过来被传授了些什么。他虽未能完全消化剑招,却已经感受到了这是一套何等了不得的剑术。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忽的就向段天行拜了下来。

“哎,这可不必。”段天行忙扶住他,“你要是能用这些保护好丫头,就也算是我谢你的了。”

莫言坚定地点了点头。

“前三十六式应当够用了。后面的……多半你也用不上。”段天行喃喃,又拍了拍他的肩膀,“只要你和丫头好好的。”

莫言不是很明白,但他也从来不会多问。

“你回去吧,晚了叫她担心。”

莫言闻言一笑,没有推辞,又鞠了一躬,这才转身离开了。

回涟舞坊的路上,莫言一边走着,一边仍旧分解着新学的剑招。段天行传授他的这三十六式他虽全记下了,但仍需要多练习领悟才能融会贯通。街上已没有一个人,他即使手舞足蹈起来也不会被人看见,便折了一根树枝,边走边练习。

背后忽有劲风扑来,他警醒异常,立刻一个侧步让过。那枚羽箭擦着他的耳畔而过,狠狠地扎入了街边的木桩里。

与此同时,周围的黑暗中,像是已经料到了他会侧身躲开,三只更快更黑的暗箭偷袭了过来,封死了他所有能闪避的路线。等莫言感觉到寒气扑面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这时段天行教给他的某一式星火流星般地涌入了他脑海中。他近乎凭着直觉,猛向后一折腰,而手中树枝在空中迅疾如雷电,打偏了三只暗箭。

火天大有,君子以竭恶扬善,顺天休命。

背后有人欺身而来,手中持着寒光闪闪的匕首。莫言回身捏住来人的手腕,想卸掉他的手腕关节,却发现触觉不对。那人离他很近,他一把扯下了来人的面罩。

面罩下,没有五官。

莫言尚未来得及反应,那个人就在他身前,忽的爆炸了开来。

大晚上的外头忽然吵了起来。秦樟本就睡得浅,起来问怎么了,丫鬟支支吾吾半天,才说是莫言受了伤。

她急急忙忙赶到莫言屋里,听说大夫已经包扎过了。他靠在床上,头上裹着层层的纱布,侧过头去隐在黑暗里。秦樟知道他的脾气,受了伤也不愿意叫别人担心。便也不去招惹他,只帮他把帘子放下来,让他早点休息。

下人们都退下了。莫言才拉住秦樟的手,在他的手臂上写字:是被偷袭,我没抓住他们。

秦樟知道事情要紧,也压低了声音问道:“你可看清是什么人?”

莫言写:没有。

秦樟正待再问,莫言却弯腰抑制不住地低声咳嗽起来,屋里弥漫着一股微弱的血腥味。秦樟心里苦涩难当,只觉得是谁也不要紧,她知道来人的目的。莫言不过是因为跟着自己,遭受无妄之灾而已。

“我心里有数了。”秦樟说,“你先好好休息,别的交给我。”

时局仿佛一夜之间就变了,像是暴风雨前夕,一种难言的不安的氛围渐渐地笼罩了徐州这个小城。尤其是这个小小的舞坊。

段天行不知发生了什么,只感觉到一觉睡醒,涟舞坊就变了。莫言受伤了,秦樟常常自早到晚出门不见人影。坊内有些姑娘收拾了行囊离开,有时又会进出一些没见过的生面孔,曹家的人三天两头就要来名为提亲实为闹事。上门的客人少了,路边的摊贩也冷清了,常坐在街边的乞丐们不见了,就连树上的虫鸣鸟叫似乎也少了。

段天行仍蹲在门口守门,守得形同虚设、百无聊赖。

秦樟的屋里甚至失窃了一次。那天她出门发现忘带雨伞,折返回去拿的时候发现屋门大开,屋里东西全被翻过。莫言是最先发现的,已经在屋里了,他在秦樟的手心里写:他们在找那个东西。

秦樟就拍拍他的手:“好的,我心里有数的。”

莫言歪着头,那模样像是在说:你真的有数吗?

秦樟不说话,握着他冰凉的手放在脸边贴了贴,便转身出去了。

段天行实在坐不住了,就趁着天气晴好秦樟照例去城郊给苏榭扫墓的时候,跟着他们来到了墓地,在苏榭的墓前拦住了秦樟:“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告诉我,也许我能帮得上忙。”

秦樟看着他,没有说话。

段天行急了,联想起最近的现状,道:“你是不是惹上了什么麻烦,你告诉我,我帮你解决。”

秦樟倒是笑了:“我告诉你,你能怎么解决?”

段天行一愣。

总不能告诉她,她老爹其实是天下第一剑的传人吧。可是天行六十四式又委实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谈资。

“可是我是你的……”他话说一半,还是咽了下去,“我什么都可以为你做。”

秦樟绕过他,将手中的花束放在了苏榭墓碑前。四下里寥无人迹,只有她、段天行,和不远处默默守护着的莫言。秦樟微微一笑,忽地说:“其实也不是不可以告诉你,你可知道蜘蛛堂吗?”

“你是说江南最大的情报组织蜘蛛堂?”段天行沉思,其实对他们这些跑江湖的人来说,蜘蛛堂的名气可能比秦樟以为的还要更大些。只要你有钱,就几乎没有蜘蛛堂获取不到的情报,买命博财,谁也绕不过这个堂口。

“你可知蜘蛛堂的堂主是谁?”秦樟笑了笑,并没留时间让他多猜,直接道,“是我。”

段天行石化在了当场。

秦樟像是觉得段天行的反应十分有趣,捂嘴笑起来,抬眼道:“现在知道了?我遇到的麻烦,你帮不了多少的。”

蜘蛛堂幕后的堂主。段天行怎么会不知道这是多大的麻烦,蜘蛛堂掌握的是每个人最黑暗的秘密,世上谁没有那么一两个不为人所知的秘密。蜘蛛堂既代表了巨大的利益,同时也是一面招风的大旗。

段天行的第一个反应,是立刻看了看周围。生怕刚才的对话被别人听见。

“放心吧,莫言守着,附近不会有别人。再说蜘蛛堂是在我掌管下这件事,现在知道的人也不算少了。”秦樟无所谓地摇了摇头。

段天行忽然想到:“那之前来求亲的曹家。他们也知道?”

“是的。”秦樟说,“他们不知从哪里得到的消息,先是想要和我合作,从蜘蛛堂分一杯羹。我不同意,便进而想要求娶我,还在我身边安插过一些眼线,不过手段低劣的很。”

段天行不言,握紧了别在腰间的剑柄,半晌后道:“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帮你解决曹家。”

“解决,怎么解决?”秦樟笑道。

死人是不会惹事的。段天行想,但他没有说出口。

“最近乱的很,你看好你自己便好,你的心意我心领了。”像是看出段天行眼中的焦虑,秦樟安慰道,“你不用担心,找我麻烦的人有哪些我都清楚,我手中有他们的一些把柄,不到狗急跳墙的时候,他们还不敢把我怎么样。”

这个安慰没有什么用,联想到几天前的失窃行为,段天行只是多了一件更需要操心的事而已:“那这些把柄你收好了吗?在安全的地方吗?”

秦樟拍了拍墓碑:“在最安全的地方,苏榭替我守着他们呢。”

准拟云窗水榭,装成玉树冰壶。那两行题字仍孤零零地坐在碑上,上周的花已谢,在碑前落了一地。正像是苏榭,朝为红颜夕为骨。

秦樟轻声低语:“我答应过苏榭,会离开蜘蛛堂,过自己的生活。如今我将蜘蛛堂的命脉和她葬在一起,好叫她知道我没有食言。”

她说着这样难过的话,面色却平静看不出悲戚。段天行看着她,却从没有像这一刻这般地希望她可以变回一个小女孩,扑进他的怀里,大声地哭出声来。

入夜后下起了好大的雨,段天行躺在自己的小茅屋里,听着大雨倾盆的声音,久久无法入睡。

丫头竟然是蜘蛛堂的主人。有些人要找她的麻烦,而她掌握住了那些人的把柄。幕后有几股势力,想要找麻烦的是哪些人?他们是想得到蜘蛛堂,还是想毁掉?无论是哪种情况,丫头肯定是他们首要除掉的目标。把柄埋在苏榭的墓里。这个情报还有几人知道?苏榭的墓安全吗?丫头安全吗?

头脑里的焦虑不安像是一团乱麻,将他网住了。他心里头有一个地方隐隐地不安,却又摸不清源头。他挣扎许久,干脆一个咕噜翻身起来,打算再去苏榭的墓边看看。

大雨像是连接了天和地的巨柱,狂风呼啸,伞撑也撑不住。段天行干脆弃掉了伞,只提着一把长剑,疾行在风雨中。已经是深夜了,万家灯火都沉睡在了风雨中,只剩下段天行一个孤身人。

他来到那片墓地,夜色中的一道雷鸣闪电的映照下,他看见了苏榭倒塌的墓碑。

雨水顺着他的全身浇灌而下,而他由内到外地打了个寒战。

苏榭的墓碑被人粗暴地挖开了。墓碑倒在地上,断裂成两截。泥土被挖开,棺木像是被硬物击碎,断裂面的木刺狰狞地竖立着。而苏榭的尸骨……秦樟不会想看到这一幕。

并且显而易见的是,最重要的东西没有在这里。

秦樟闻讯而来的时候,朝阳已经在天边晕上了微微白色。她撑着一把油纸伞,急急忙忙地赶来,路上还摔了一跤,一袭红裙上全是泥浆。走到墓前看到这一片狼藉的时候,她再次踉跄了一下。

段天行上前扶住了她。

秦樟猛地扔掉了伞,一把揪住了段天行的衣服:“是你!是你!”

她纤细的手腕一瞬间爆发出了这样强的力量,他从没有见过她这样的神情。他知道她并非为了东西,而是为了苏榭。

“是你说出去的。除了莫言我只告诉过你一个人!”

段天行无言可辩,这也正是他自己都想不通的地方。秦樟只说了一句,在这个杳无人烟的地方,用那样轻的声音。从头到尾只有他和莫言听见了。他没有说给任何人,那么是莫言?可是莫言应该早就知道,没道理偏偏在今夜告诉别人。只是为了陷害他?不,这说不通。莫言跟着秦樟这么多年,他是秦樟最信任的人,那么他也该信任他。好了,那么事情又回到了原点。

“我没有说出去,一个字也没有。我听了你的话,担心得怎么也睡不着,就想着来这里再看看。”段天行只能这么说,“我绝不会做任何对你不利的事情。”

“可是是你!”秦樟说,“只有你!”

她的目光几乎不愿意在那片残骸上有丝毫停留,只能越发恶狠狠地瞪着段天行。段天行知道她在想什么,她在想如果她没有将那东西和苏榭葬在一起,苏榭就不会有今日之灾。苏榭活着受她拖累,死后仍为了她不得安宁。或者她在想她为何要遇到他,如果没有段天行,她也不会说出那个秘密。虽然仍然不知道这个秘密是如何泄露的,但也许终归因他而起。

他看着秦樟的眼睛,知道秦樟终究不会再信任他了。

“无妨,虽然我自认没有背叛过你。但如果真的是因为我,我会解决。”

“你能怎么解决。”秦樟几乎是冷笑着。

“苏榭的事情我无法弥补,但那东西我会为你找回来。左右不过去将那些找你麻烦的人一一挑过。”段天行捡起地上的剑,站了起来,“第一个是曹家。”

他将秦樟交到同行的丫鬟们手里,转身离开。风雨中他的背影是那么坚毅,几乎只是秦樟一愣神的功夫,他就已经走远了。

“你去哪里,你给我回来,你……”秦樟无力地呼喊着,声音却消散在了滂沱的大雨中。

丫鬟忙为她撑起伞,摸了摸她湿淋淋的额头:“呀,秦姑娘,你的额头好烫。”

她仍然看着他离去的方向。

走,都走了。

走了就不要回来。

别回头。

秦樟活了这么些年,从没做过一场好梦。

有时候是母亲,有时候是苏榭,有时候甚至只是梦境中绵延不到尽头的苍茫大雨。仿佛她的人生凄苦,连梦境也不会施以援手。

这次她悠悠醒转的时候,只觉得头痛欲裂,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痛,仿佛大火灼烧着她,寒冰笼罩着她,而一瞬这冰火交替的感觉都成了飞灰,只剩下空旷的寒意。

她睁开眼,发现自己身处一片黑暗中,不知是在室内,还是天黑了。忽然微光照亮了她面前的一小块地方,她看见了一张脸,是莫言。

一股劫后重生的喜悦涌了上来,她从没有这么希望见到莫言。

莫言手里拿着一个鎏金的盒子,秦樟一眼就认了出来,那是她葬在苏榭墓中的东西。

莫言比划着说:我抢回来了,现在不安全,东西需要转移。

秦樟努力消化着这些突如其来的信息:“转移……转移去哪里?”

莫言:我会带着东西走,盒子的目标太大,怎么打开?

打开?不对,盒子的机关莫言是知道如何打开的。

“你不是莫言!”秦樟猛地推开了她。

她被人粗暴地拽出了山洞,外面是一片茂密的树林,四周寂静如死,听不见一丝人声。几个人将她绑在了一棵树上,而刚刚跟她说话的“莫言”退到了一边,没有再说一句话。

一个人走到了她面前,摘下橘色大氅上的兜帽,对她笑了笑。

是魏妈妈。

一瞬间明白了所有的缘由,秦樟万万没想到这样的结局:“你……”

“原来你连开箱的方法都告诉了那小子。”魏芸说,“早知道不该杀了他。”

秦樟脑子里嗡地一声。

谁?杀了谁?她是在说莫言吗。

如今想来,这么多天莫言称病不出,见她时头上也常缠着厚厚的绷带,原来只是易容的别人,原来只是不想被她发现。而她竟真的没有发现。

那么苏榭的墓中的秘密,到底为何泄露,也终于有了答案。

那莫言呢。他现在在哪里?他还活着吗?她还想着要和他一起离开徐州,她计划好了所有的事情,只是想要最后再告诉他给他一个惊喜。她还没有来得及说。

那些揪心的思念和痛苦都凝聚纠缠,成了刻苦的仇恨,她怒视着眼前人,道:“为什么?我这些年对你不薄。将你当亲人一般对待……”

“将我当作亲人?”魏芸打断她,“我在你手下为蜘蛛堂服务了这么多年,你不会不知道我对蜘蛛堂的执念。可是最终,你宁愿解散它,也不愿意将它给我。”

可是蜘蛛堂是利益,也是灾祸呀。

秦樟的一番苦心,如今对着眼前这张丑恶的嘴脸,也真的无须再说。

“我娘,还救过你的命。”

是的,多年前魏芸病重无钱医治时是被秦雪音所救。这也是为什么后来孕中的秦雪音落难,魏芸收留了她,也在她死后收留了她唯一的孩子。

魏芸脸上露出一丝玩味的微笑,露出虚假的半是吃惊半是怜悯的神情来,捂嘴道:“乖乖,你不会真的以为,秦雪音是你娘吧?”

秦樟皱眉:“你在胡说些什么,秦雪音当然是……”

魏芸笑道:“这是谁告诉你的?”

秦樟怔住。

“是我。”魏芸接道,“那时候苏榭跑来找我,让我告诉你秦雪音是你的生母,我还觉得不可思议。秦雪音当时暂住在楼里,虽生下一女但是先天早夭而亡,很多当时的老人都知道。这怎么瞒得住。可苏榭非说瞒得一时是一时。我没想到你这么多年竟真的那么深以为真,无视了那么多的线索和真相。苏榭也真的坚持了这么些年,将所有的蛛丝马迹隔绝在你之外。”

秦樟大脑一片空白,甚至听不懂她在说些什么。

“你的生母根本不是什么医女。你是江南名妓苏采璧为了一个抛弃他的男人而生的野种,她满以为生下你之后那个男人会替他赎身,可是那男人弃了她,于是苏采碧也扔下了你,当天就投河自杀了。而苏榭,她是你同母异父的姐姐。”

泪水涌入秦樟的眼眶,她从未像现在这样惶恐无助过:“你……你在说什么……秦雪音是我的母亲……苏榭,苏榭不会是我的姐姐……你……”

她努力地否定着。

但是即使过了那么多年,过往仍旧那么清晰。

她忽然回想起来了,以前那么多那么多,她从未放在心中的点滴。苏榭追随着她的目光中那么多那么多的哀愁,每一次争吵过后苏榭孤零零的站在黑夜中的身影,她将卖身契赎还给她时小心翼翼又希冀的眼神,后来每一个错身而过的瞬间她眼中数不尽的欲言又止。

她忽然想起很多。

想起来那天苏榭带着她和别的女孩子们玩抛绣球,球到了苏榭手里,苏榭抛给她,她却没有接。

她那时很瞧不上同龄的孩子们,她问苏榭:“你是不是也是想到了年纪,在楼里攀上个有钱的男人嫁了。”

苏榭一时语塞,她那时就柔柔弱弱的,也许是想辩解些什么,可当着气鼓鼓的秦樟,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秦樟看她一副没主意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怒道:“你娘是个妓女,你就也想当个妓女!我和你们不一样,我娘总有一天会来接我的。”

那时的苏榭就是那样看着她,眼神里沉着她一辈子也没有说出口的话。

怎么会忘记了呢。

“阁下也听见了吧!”魏芸忽然抬高声音道,“阁下的执念不过是一个错误,还请不要趟这趟混水了。”

不远处的树梢上树叶扑簌簌地响,好像有人轻功离开了。魏芸和那个假“莫言”对视了一眼,假“莫言”追了出去。

哦,是段天行。秦樟明白了。段天行躲在附近伺机救她,也听见了魏芸的话。于是段天行也走了。

是啊,一切都是个错误。她错了,段天行也错了,都错了,大错特错。

她眼前一黑,终于坚持不住,失去了知觉。

魏芸心知从秦樟嘴里套不出什么,还不如带着盒子离开,另想办法。她动了杀心,挥了挥手,一群黑衣人走了上来,其中两个拿着匕首上前,准备割断秦樟的脖子。

仔细看去,这群黑衣人都没有心跳呼吸,只不过是木头做的傀儡人。魏芸花了大价钱买下了这支傀儡军队,十分满意。操控起来比人类更加得心应手。

然而其中一个傀儡竟然在她没有召唤的情况下走到了她身后。她疑惑地转过头。

“对不起,我在这里。”段天行说。

他抬起手中铁剑,用剑柄狠狠敲击了魏芸的头部。她甚至没来得及哼一声,便倒了下去。

这时候那位假莫言发现不对,也赶了回来。他一声令下,所有的傀儡人都揉身而上纠缠过来。

不同于朱竹仙拿来和他切磋的那些傀儡了。傀儡公子高价出卖的这些木偶,虽不及他随身的傀儡武艺高强,却更胜在一股浑不怕死的凶狠和狂躁上。他们会紧紧地纠缠上对手,然后自爆。段天行在去曹家的路上已经吃过它们的亏了,后背的伤就是这么来的。

他不愿多纠缠,背起昏迷不醒的秦樟转身就跑。

过往的时光流水般在眼前流过,一瞬间让秦樟以为她是不是已经死了。那些走马灯般的记忆流转,总结着她的一生。这么一看,她的一生还真是可笑。

一步错,步步错。

错在不该傲慢无知伤害苏榭。错在最终也没能和苏榭道歉,见她最后一面。错在没有好好珍惜眼前人。错在未能早些明白自己对莫言的心意。错在错信了贼人,伤人伤己。错在她所有的自视甚高。错在她的一意孤行。

如果她死了,她是否还能见到苏榭,是否还有机会说一声对不起,弥补她今生永不能全的过错。

秦樟慢慢睁开眼睛,发现她被一个人背在身上急速前行,而身后是数不清的追击者迫近的声音。

“是你。”她轻声道。

段天行道:“你病了,也受了些伤。先别动,我争取甩开他们。”

“你也听见了。”秦樟说,“我不是你的女儿。秦雪音和她的女儿早就死了。我们没有关系。你可以走了。”

“别瞎想。”段天行说,“她只是为了扰乱你。”

秦樟惨然一笑:“如果她说的是真的呢?”

如果她说的是真的……

段天行沉默下来。

他没有想过。

如果是真的,那么他的一生,是不是始终在犯一个又一个的错误。

人生像是一盘大棋,棋子落到了他的手里,便一步错,步步错,最后满盘皆输。

童年的时候他那么努力地练剑练功,只是为了有朝一日成为天下第一的剑客,回去让老爹看看,让他后悔曾经丢下他。其实那会儿他想要的那份父爱,师父已经给予了他,只是自己执念于已失去的东西,从未真正注意到过。等师父死了,再回头也晚了。

后来爱上秦雪音。是的,在秦雪音之前,他也爱过别人。在秦雪音之后,他仍然爱过别人。可是那个女子仍是不一样的,他其实可以为她留下,自此他就有了家。

其实他一直是一个思家的人,却就这样漂泊了一生。

后来,遇见了秦樟,她像是一根风筝线,终于将浮萍般的他牵绊住了。

如果是真的,如果秦樟并非他的女儿。

那他的孩子呢?那个孩子是不是在某个寒冷的冬夜静静地死去了,化成了雪地里的一朵圣洁的白花。

木傀儡们紧追不舍,几次迫近到段天行近处,前仆后继地自爆。不知道魏芸花了多大的价格,数不清的傀儡从树林深处钻了出来。段天行紧紧地护着秦樟,不让爆炸波及到她半分。

他逃进了一个隐蔽的洞穴,木傀儡们分布在了山洞的前后左右,细细搜寻着。段天行将再次昏迷不醒的秦樟放在地上,抚摸着她的额角。

他一直想这样亲昵地摸一摸她的头发。像一个父亲一样。

他将秦樟轻轻地平放在青石板上,脱下自己的外衣给她盖好。

——如果是真的,那你就不用再纠结是否要叫我一声“爹”了。

他将自己的剑放在秦樟身边,转身走出了洞穴。最后回头看了秦樟一眼。

——但如果你愿意叫,我还是愿意听的。

人生已经错了那么多,不能再错最后一步了。

段天行捡了一把木傀儡掉落的铁剑,引着傀儡们退到一处小崖处,远离了秦樟所在的方位。木傀儡们只能从一方攻击,段天行不至于腹背受敌,也没有秦樟拖累,逐渐放开了手脚。竟然没有落于下风。在铁剑迅疾成风的攻势下,傀儡们一时竟不得再靠前。

天行六十四式!

段天行迎难而上,铁剑舞成一道密集不破的风墙。“乾”、“坤”、“屯”、“蒙”、“需”、“讼”、“师”、“比”式一一使过。段天行反守为攻。他脚踏周易八卦位,身合星辰之势。全身肌肉隆起,目光如炬、听力极敏,整个人的精气神都成倍地提高,且不知疲惫。

不知是背后有人操控,还是傀儡军团自带的应对系统。它们眼见情势转劣,竟纷纷后撤。后排的傀儡裂开大口,口中喷涂出深黑色的涂毒暗箭,从四面八方向段天行射来。如此同时,更多的傀儡从崖边攀爬而上。空中落下一片黑影,竟是一群机械鸟,扑棱着翅膀向段天行笼罩下来,尖利的喙上同样涂毒,并且只要触碰到段天行的剑便自动爆炸,留下一蓬毒烟。

段天行这才知道他小瞧了自己那位人称傀儡公子的损友。

他别无选择,只能使出一招接一招的剑式。那从剑招中汇聚的势力融入到他身体中,让他一时间刀枪不入百毒不侵。

但人力终有限的。他毕竟是凡人,不是神。

用剑磕飞一只又一只木鸟。可是敌人的数量仍不见少,他终于感受到了一丝无力。

怎么落到这一步的呢?

想当年刚刚练武的时候,听说自己练的是天下第一的剑招,段天行也曾激动不已过。

可是后来师父告诉他,天行六十四式虽是天下第一剑,但却是利用剑招引动八方星辰之力,近乎极限地提升人自身能力的招式。

“万事有得便有失。人在这世上的势和命都是固定的。天行六十四式提升了你的势,便会消耗你的命。若是六十四招使全,虽一时天下第一所向披靡,却也活不了多久了。”师父说。

“那有什么用嘛!”段天行气的摔剑,“如果使了就会死,谁会使?这学了不跟没学一样!”

师父幽幽地望着他:“你以后会明白的。人呐,一生总会有那么个让你愿意拿命去搏的时候。等遇到那样的时候,你便会明白,不是每个人都有搏命的资本。”

还真让师父一语成谶。

“巽”!“兑”!“涣”!“节”!“中孚”!“小过”!

“既济”!“未济”!

水在火上,既济;君子以思患而豫防之。

火在水上,未济;君子以慎辨物居方。

林中所有的傀儡都扑了上来。而段天行身形拔高,周身腾起了旋风,剑上风焰缠绕,他一步迈出,大地也震颤了三分。真有如天神下凡一般。

没想到他段天行也有这样辉煌的瞬间。

只可惜天下第一剑,最后盛放在这样一片无人的角落里。

只可惜所有的恢弘盛大,都只是昙花一现。

莫言发疯般地在林子里奔走寻找着。

他浑身伤痕累累,满面胡渣,脸色苍白,右手臂的袖管空荡荡的。

被魏芸派来的木傀儡偷袭重伤后,魏芸为灭口,将他扔下了悬崖。可他竟活了下来,被山下的一户猎户所救,但却永远地失去了一条手臂。他昏迷了半月,一清醒过来,就立刻赶了回来。

却听说苏榭的坟墓被掘,秦樟失踪。

他风尘仆仆归来,带着一身的新伤旧痛,甚至来不及停下歇一歇脚步,就又带着涟舞坊的人出来找秦樟。

他从没有如此怨恨过自己的不能言语。他无法和周围的人一起大声呼喊。他只能孤独而沉默地前行,只能比别人更卖力地劈开荆棘和树枝,比别人找的更远,走得更深。

阿樟,阿樟。

他只能在心里呼喊,他沉默着,心底的声音越如波涛汹涌。

他们经历过那么多的风风雨雨、艰难坎坷,彼此相拥着走到今天,即使生死也无法将他们分开。

他一定会找到她。

“阿樟。”

“秦姑娘。”

“秦樟。”

此起彼伏的声音萦绕在秦樟耳边,无数目光在远处交织。有时是苏榭,有时是莫言,有时又是段天行,她开始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

最后那些纷纷杂杂的声音都沉淀成了一个:

“囡囡。”

那是很小很小的时候,苏榭或许曾经这么叫过她。

她抱着还不太会走路的小秦樟,轻轻地摇着:“囡囡,囡囡。”

而秦樟则挥舞着小拳头,口齿不清地喊着:“姊姊!”

“对呀。”苏榭于是笑起来,眼睛弯成了月牙,“囡囡乖。”

秦樟站在不远处的烟雾中,站在一片虚无中,遥遥地看着这一幕。她想要上前,却迈不开步子。一回身,成年后的苏榭却站在她身后。

“你知道了。”她叹着气说,是用着肯定的语气。

是的,她知道了。她知道了自己的身世,知道了自己远没有自己所想的那么高尚,她不曾得到过母亲的爱,也不曾有过父亲的迷途知返,唯一拥有过一个一心对她的亲人,也被她自己可笑地错过了。

“阿樟,你只是你。不是谁的女儿,也不是谁的妹妹,你不为别人而活,不为过去而活,你只是你。”苏榭说。

她的眼神那么坚定,像是一束光,照亮了秦樟被阴霾笼罩的心境。

“阿樟。你答应过我,会好好活下去的。”苏榭盈盈笑望着她,“你对我说过的话,就一定不会食言。”

秦樟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却终究触不到梦中的幻影。

她猛地惊醒过来,头上如豆的冷汗滴下。但她仍挣扎着站了起来。

是的,她只是她,她可是秦樟啊!

她说过的话,就从不会食言!

她捡起身边的长剑支撑起身体,踉踉跄跄地奔出了山洞。

“莫言……”她不由自主地喃喃。

她听见了人声,应当是在找她的人。她还听见了一个脚步声,一个疯狂挥剑劈砍树枝的声音。原来将一个人记在心上,就连他的脚步他的动作都刻在了心底里。那个人虽没有说话,他的身影却仍然会在她的耳中发出声响。像是心弦拨动。

她循着声音走去。拨开一片又一片密集的灌木,从枝叶繁茂处穿过,身上被树枝和藤蔓刮得生疼,她也没有停下脚步。终于拨开最后一层遮挡物,她看见了莫言,莫言也看见了她。

失而复得的喜悦冲垮了他脸上所有不动如山的神情,似哭似笑。想来秦樟自己的表情也好不到哪里去。

她正要扑上去抱住他,却看见莫言的身后一条黑色的魅影升起。是一只木傀儡,他高举着剑,纵身跳下,向莫言的背后刺去。而莫言却没有发现。

她拼命地往前冲去。可能这辈子她也从没有这么快的时候。

快,快,快!

赶在命运之前,赶在又一个错误之前。长剑深深地没入了木傀儡的胸口正中。秦樟本是本能反应。可是刺入之后却意识过来木傀儡只是死物,刺入“心脏”真的能阻止它吗?她没有别的办法可想,只能用身体挡在剑刃和莫言之间。

可是那剑却没有刺下来。

木傀儡停了下来,发出了几声短促的怪声。然后像是忽然失去了所有动力一般,扑通倒在了地上。它的身体裂成了两半,在胸口正中的位置,秦樟的长剑刺在了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上面。那东西簌簌颤抖了几下,也停住不动了。

竟然像是人类的心脏。

莫言紧紧地抱住了秦樟,可两人还不及交流。西边的天空忽然爆发出一团刺目的白光。巨大的轰鸣声爆炸开来,林中群鸟飞起,走兽四散。树木被狂风吹地东倒西歪。秦樟被莫言护在怀里,也几乎被强光和热流灼伤了眼睛。

当一切散去。秦樟和莫言循着那爆炸的源头找过去,那片树林方圆十里的树木全被从同一高度拦腰折断,空地上横七竖八着无数裂成两截的木傀儡,他们全部从胸口正中裂开,露出里面破裂的心脏来,木壳的缺口光滑如镜,可周围却没见到任何武器。

两人走到爆炸的中心点,地上只余一把断剑,再无其他。

旁人只听说涟舞坊遭了一场大难,那之后歇业了好多天。涟舞坊主人秦姑娘抱病不出,事务都是一个手下的丫鬟在管。后来,又过了好些时日。听说秦姑娘病重不治,香消玉殒。涟舞坊匆匆换了主人,也重新开了大门。平民百姓们虽感叹红颜薄命,但终归舞坊又开了张,闲暇时还是能有一个去处,大家的日子仍旧和往常一样,便逐渐也忘却了这件事。

同一时刻,江湖中极负盛名的蜘蛛堂倒了,一众人树倒猢狲散。有的销声匿迹不再出现,有的瓜分了蜘蛛堂留下的财产,争得头破血流,也有几家重建了蜘蛛堂。但再没有重复曾经的蜘蛛堂的辉煌了。可是日子还是过。没有蜘蛛堂,情报总有别人做。蜘蛛堂的盛光昙花一现,也终于在众人的心中逐渐泯灭了。

毕竟这世上万事万物,每天都有生,每天都有死。谁的生死又不会随流水去呢。日子总是给留下来的人过的。

又是一个晴朗天。苏榭修缮好的墓边又多了一个秦樟的墓,两座小小的坟头贴在一起。偷偷溜过来的秦樟看到这幅景象,轻轻笑了,将两束花放在了两座墓碑前。

她手里还拿着一封信,信她已经读过很多遍了。现在忽然又想再看一遍。于是秦樟在墓碑前坐下,打开信封又细细地读了一遍,完了珍而重之地收好,揣回了胸口。

莫言还没有看过,便打着手势:信里写了些什么?

“无非是要吃饱呀要穿暖呀,夏天不要贪凉冬天要多走动。很是她的风格了。关于我的身世,她一个字都没提。”秦樟一边笑着一边捂住了眼睛,“还跟我说了对不起。她总是这样,明明没什么对不起我的地方。想要讨好我,又什么也不会说,只会道歉。”

她蹲下来,面对着墓碑,就好像面对着曾经苏榭那张温柔又哀伤的面孔一样。

她还是不习惯叫她姐姐,便还是按照原来的:“苏榭,我要走了。”

“我会和莫言一起到处走走,不会走太远,有时也会回来看你。你说过要我好好过自己的生活,我会一直记在心里。”她微微弯腰,亲吻了苏榭的碑面。

永远也不会忘记的。

莫言问:第一步去哪里?

“去找段天行。”秦樟一扫悲伤,欢快地说。

莫言的眼神黯淡下来,摇了摇头。

秦樟狡黠地眯着眼睛,问道:“你觉得他死了吗?”

莫言认真思考了片刻,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最后以无奈耸肩做结。

秦樟却笑了:“傻瓜,哪有人死不留尸体的呀。”

她顺着小路一路走一路踢踏着石子。“我想,他一定是有什么连我们也不知道的奇妙际遇。”她仰头看天,“说不定他现在就在某个地方,也在想着我们。”

莫言落后了一步,看着秦樟像个小女孩似的蹦蹦跳跳地在前面走。

她不是没有风姿卓越过,不是没有艳惊四座过,可那所有的妩媚风流,都不及如今素衣布裙、小女孩似的活泼爱笑,让他心里由衷地感到欢喜。

于是他快走两步,用仅剩的那只手,握住了她的手。

秦樟微微一笑。

她不会再松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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