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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我有记忆开始，姥姥就没离开过止痛片又名《索密痛》。那时，母亲从医药公司给姥姥买的止痛片是大瓶装的，一瓶有片，够用两年。只要姥姥身上感到不舒服时，她就会倒出两片来用温水送服。家里没热水时，姥姥就含在嘴里圪抿，慢慢地用唾液来融化，用不了多长时间，姥姥就脸色红润，身上变得舒坦起来。

那些年，舅舅常从村里来，每次走时，母亲也总要给他带一大瓶止痛片，再由舅舅拿回去分给亲戚们。止痛片是最受欢迎的礼物，那时的止痛片并不贵，好像一大瓶才几块钱。

上世纪七十年代，我去土左旗支农，一次正赶上秋收拔麦子，累得要死，现在想起来还心惊肉跳。不知道为甚，那里的老乡们麦子不用镰刀割，非要用手拔！我那时身小力单，每每落在别人的后头。拔到最后，站都站不起来，双膝跪在地里，爬着向前圪挪。晚上回到住处，腰疼的就像断了一样，手上全是血口子。幸亏有人带着胶布，否则第二天无法下地。

那天晚上，我们几个同学一个个都疼得哼哼唧唧，都是把枕头垫在腰下才得以入睡。第二天，队长听说后问我们：“你们咋不吃点索密痛呢？”我这才开始后悔，为啥离家时不带点索密痛。

那次拔麦子是我一生遇到的最苦的营生，没有之二。拔麦子令人恐怖，我都有想死的心。记得家在农村的同学说，做农民，就要受一辈子罪。我好好上学，就是为了这辈子再不当农民。他还说，劳动人民天生热爱劳动？那是屁话。

村里的人都说，索密痛有解乏的功效，而且吃了以后精神百倍，干起活来仿佛有使不完的劲。后来我才知道，索密痛为复方制剂，又称去痛片。由非那西丁、咖啡因、氨基比林、苯巴比妥组成。具有解热、镇痛及抗风湿的作用。咖啡因其实属于毒品，具有麻醉的功能，只不过含量较低而已。

听村民们讲：比索密痛更难寻的，是樟脑酊。那是真正含微量鸦片的。

一天，我去大队会计家。我递给他一支大前门香烟，只见他当着我的面把索密痛掰成四瓣，把烟卷中的烟丝抠出来一些，把药片塞进去，外面再用烟丝塞住，然后点燃烟卷抽起来。点燃后，屋里的空气中有淡淡的香味，我在旁边都能闻见。他让我也抽一口试试，但我不敢……

毕克齐从事农业劳动的中老年村民，每天要面对繁重的体力劳动，尽管肩酸臂软、体倦肢乏也要忍耐。他们吃索密痛，是无可选择的缓解手段。他们服用索密痛，图的是一种既便宜又能帮他们“顶住”重苦，这种现象至少已持续了二十年。有个老汉吃了十五年了，每天都吃。一次他乐颠颠地说：“谁不知道这玩意不好呀，都说里边有大烟的成分，那还能好吗？可我要受苦就得吃它，吃了它浑身才得劲儿，这腰痛、腿痛立马就感觉不到了！”“饭能停，药不能停，一停就浑身难活！”

然而，是药三分毒，索密痛也是如此。据大夫说，长期服用索密痛，能使肝肾功能受到损伤。有些人还可能出现眩晕、发绀、呼吸困难等中毒症状。长期服用还会出现对索密痛的依赖性。可在那个年代，索密痛因为价格便宜、见效快，成了人们病痛时的首选。

后来我回城时，房医院里工作，特意托我给她买片索密痛。我问她：“你咋买这么多？”她说：“每天吃上几片索密痛后觉得有精神，浑身舒坦。村里上了年纪的老人都吃，我时间短，还没上瘾，有的人已经离不开了。”

说到索密痛，就不能不说毕克齐的高大爷。高大爷是个抗战老兵，抗战时期为打日本，跟随部队来到河南与日军作战。年日本人战败，他所在部队——国民革命军85军23师调防郑州，接收日本人投降。抗战胜利后，国民党裁军一百万，他没有参加内战，退伍回到老家。

听他说，他同日本人打过很多仗，西峡口战役他们打了个大胜仗。那是个布袋战，把日军围在了山沟里，飞机炸，机枪扫，这一仗共消灭日军一万多人。把日本人炸的血肉横飞，道路上，山坡上，树枝上到处都可见到日本兵断胳膊，断腿的尸体。

高大爷身上有七块弹片，如果想取出来就要大卸八块，然后重新组合。大同没那技术，高大爷也没有公费医疗。他多半生靠索密痛过日子，尤其天阴下雨更是大把地喝。后来竟然发展到，不管有病没病，身体是否舒适，每天临睡前，总要吃上几片索密痛才能安然入睡。

一天，高大娘碰到了镇卫生所的刘大夫。刘大夫告诉高大娘，吃索密痛会上瘾，吃多了对身体没好处。高大娘有点发愁：那该咋办呢？

高大爷一天也离不开索密痛，每天吃药时，都是高大娘拿给他。一天晚上，高大爷向高大娘要索密痛的时候，高大娘从抽屉里寻出四片胃舒平递给了他，又递给高大爷半缸子温开水。

已经脱衣上炕的高大爷伸手接过胃舒平，看也没看，扔进嘴里。一仰脖，四片胃舒平灌下了肚，然后安然躺下。

过了一会儿，高大娘问尚未睡熟的高大爷:“还疼不？”

朦胧中，高大爷回答:“不疼了。”高大娘心里笑了。

奇怪的是，高大爷的胃舒平吃了五天，居然非常管用。高大娘奇怪，怀疑家里的胃舒平是不是变成了止痛药。她拿着胃舒平跑到乡里的卫生所。刘大夫听了高大娘的故事，又看了看高大娘手里的胃舒平，说:“太好了，这就是胃舒平，他可以不用吃索密痛了。”

“这行吗？”高大娘疑惑地问。

刘大夫笑着说:“胃舒平没啥副作用，当然好了，但你千万别和他说。”

高大娘是个隐忍不住的人，到了第十六天的晚上，高大爷吃完胃舒平，准备入睡。高大娘问:“药管用吗？”高大爷睡意浓浓地答:“管用。”

又过了一会儿，高大娘又问:“身上还疼吗？”

“不疼了。”高大爷回答时，已昏昏然要进入梦乡了。高大娘忍守不住，笑了。

昏昏然入睡的高大爷忽然警醒了，抬起头问:“你笑甚？”

高大娘说:“我笑你吃了半个月的胃舒平。”

“真的？”高大爷一下子翻身坐起。他又开始感觉浑身疼痛，只一小会儿，豆大的汗珠便从脸上滚落下来。

高大娘知道闯了大祸，于是，拿给了四片真的索密痛给他服下，高大爷才安然入睡。

从此，高大爷对高大娘不再信任，每次高大娘递给他药片的时候，他总要把药片摊在手心里，看清上面的字，才接受。

从此高大爷索密痛的剂量又加大了，两年后他去世了。刘大夫说:“他如果少吃点索密痛，也许会多活几年。”这话传到了高大娘的耳朵里，她变了，常呆坐着，嘴里反复念叨着一句话:“唉，都怨我，都怨我。”

听四舅说，得胜堡的人也迷信索密痛。一次四舅家盖房，到了压苫时，请来的一位技工到了关键时刻竟然拿捏起来，说他实在乏得不行了，干不动了。让四舅给他找几片索密痛。那天，四舅家的索密痛吃完了，一片也拿不出来。表哥二锁在大同城里读高中，非常机敏，他用铅笔刀在粉笔上切下两片来，在窗台上磨了磨，蹬梯子上房递给了那位技工。那位技工看也没看，将两个粉笔片扔进嘴里，一仰脖子，咽了。剩下的活，他一会就干完了。后来四舅再三追问表哥，药片片是从哪里搜寻出来的，表哥死活不说。

表哥说，他妈也离不开索密痛。一次四妗妗犯头疼病，去看中医，一点用都没有，疼的把脑袋往盖卧垛里扎，后来奶奶去看她，给她吃了两片索密痛，一会儿就没事了。

表哥说，打他记事起，家里炕头上一直放着一瓶“索密痛”。那年他去大同念高中，妗妗把每天喝一片索密痛换成半片。表哥不忍心，四妗妗却说，这药喝多了有瘾。表哥知道母亲是在忍痛为他节省，让他好好读书将来有出息，从此学习更用功了。

后来四妗妗走了，表哥的心也空了，失落得不知所措。清明节，他给母亲上坟，轻声地跟她说：“在那边要照顾好自己，不要再生病了。偶尔遇个头疼脑热的，我已经把索密痛放在您的坟头了……”

到了七十年代初，阶级斗争搞的轰轰烈烈。因为索密痛里含有毒品，有人吸食，成了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得胜堡有个地主分子，很久以来，竟然把索密痛碾碎，搁在锡纸上，下面用烧红的铁棍来烫。冒起烟来，用口鼻吸溜。后被人告发，硬说他是在抽大烟。村里民兵把他抓起来吊打，让他交出私藏的大烟土，他纵然浑身是嘴也无法说清。后来他家被挖地三尺、大炕也被刨开，结果啥也没有找到。期间这个地主趁人不备，上吊自杀了。

后来，药店里也不让公开出售瓶装的索密痛了，一次最多卖给十几片。医院里因有内部文件，控制得也愈加严格。一次，表哥从呼市带回去三百片索密痛，卖给了乡亲们，被公社的群众专政指挥部抓进去整了个半死。罪名是“贩卖毒品，毒害贫下中农”。后医院发函要求彻查此事，医院的革委会主任也是雁北人，和母亲很惯熟，没把此事当回事，母亲才没有受到牵连。

那时，五舅常吃生冷，一次母亲怕他得钩虫病，在寄索密痛时给他夹带了一小包不值五分钱的灰锰氧。此事被人看到，立刻向大老粗队长告发，说五舅收到了从呼市寄来的高级药品。这当然是坚持反动立场，抗拒改造的行为，五舅因此被斗了个不亦乐乎。

唉，白药片片，索密痛，真是一言难尽呀！

后记：

听朋友讲，在内蒙古西部河套平原地区，农民有吸食“安钠咖”的习惯。每家人待客也用这个东西，就好像瓜子糖果一样常见。当地人说这个东西很便宜，干农活累了才吸几口提提神。

朋友说，安钠钾是一大块好像石头似的东西，吸食前敲下来研成粉状，放到一个铁盒子里。吸食者把烟盒里面的锡箔纸用火烧一下，剩下的就是纯锡箔纸，然后把安钠钾放在锡箔纸上下面用火烤，上面冒白烟，口鼻凑近直接吸食。旁人闻起来味道酸酸的。问吸食者感觉，似乎也说不上来，只说乏累时吸几口很舒服。那里从青壮年到老人都在吸食，似乎大家都不认为这是毒品。

朋友的女儿有了男朋友，交往了一年，已到谈婚论嫁的地步，男方父母邀请他们夫妇上门看看，办个订婚仪式。结果见到男方的父亲毫不避讳地吸食莫名其妙的“白面”，他俩惊恐万状。人家解释说这是很便宜的“安钠咖”，一个月也就十几块钱……回到家，他们夫妇恶心不已，拼命劝女儿和男朋友分手。女儿乖巧，历经一个月的转弯，总算恢复到了一年前。

“安钠咖”也有与咖啡因相似的药物依赖性和毒副作用，长期使用会产生药物耐受性，需要不断加大用药剂量，因此也属受管制的精神药品。非法制造、贩卖同样构成制造、贩卖毒品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