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
那些熟悉的歌声里,
有我们共同的青春记忆。
你可能并不知道,
另外一些并不久远的陌生音乐里,
也有我们似曾相识的故乡的风景。
“来自宝岛的乐声”,每期一个重量级音乐人,梳理台湾艺术音乐脉络,记录台湾音乐传统如何接驳现代、开创新风,台湾逢甲大学国文讲师査太元主讲,中国国际广播电台《音悦人生》特别制作,第一期“土地上的歌——台湾传统音乐及陈达”。
再唱一段思想起
一九七〇年代,台湾校园民歌运动开始,许多年轻人喊出“用自己的语言,创作自己的歌曲,唱自己的歌”口号。这期间产生许多脍炙人口的歌曲,其中,由赖西安作词、苏来作曲、郑怡演唱的《月琴》,有着一段耐人寻味的歌词:
唱一段思想起,唱一段唐山谣;
走不尽的坎坷路,恰如祖先的步履。……
抱一支老月琴,三两声不成调;
老歌手琴音犹在,独不见恒春的传奇。
这首悠扬的歌曲,经由费玉清、蔡琴等著名歌手频繁诠释,已是大众耳熟能详的共同记忆。透过这首歌曲,我们也能想起,抱月琴的老歌手弹唱传统恒春歌谣的印象,以及那属于台湾传统音乐的种种。
海上蓬莱
台湾,距福建东南约两百公里,本岛面积大约三点六万平方公里、其中七成是山地及丘陵。据目前可考史料,在公元前五千年的新石器时代,岛上就有南岛语系民族人类活动,他们也就是当今许多高山、平埔族群等台湾原住民的祖先。
早在宋代,台湾附属的澎湖群岛已可见到大陆移民拓荒开垦,到了十七世纪的明郑时期,更多先民到这座海上蓬莱寻找新的生命契机。
这些移民,大多来自于福建泉州、漳州一代,成为当今台湾为数众多的“闽南族群”,还有来自于闽赣交界,及广东嘉应、惠州、潮州等地的人们,则属于“客家族群”。现在,台湾岛上所讲的“本省人”,说的就是闽南、客家两大族群。
谁在高山上放歌?
目前,台湾有关部门识别的原住民族,共有十六族,此外台南、花莲两处地方政府分别识别一族,据台湾的人类学家研究,大约还有十族原住民未被正式识别。据最新数据统计,目前在台湾的原住民大约有五十四万六千余人,占全岛总人口的百分之二点三三。
在新竹、苗栗两县交界的山区,住着文化濒危、仅有六千多人的赛夏族。每两年的秋收后阴历十月,赛夏人要举办名叫“巴斯达隘”的矮灵祭。传说,古赛夏人,与一群身高不满九十公分的矮人,比邻而居。这群矮人虽然身材短小,但膂力强壮且擅用巫术,每逢赛夏人年度收成时,矮人总会来索取作物、戏弄玩耍,可因为矮人们总是教导赛夏人如何因应时节气候耕重,取得较好收获,加上矮人传授许多进步思想,两族人倒也和平相处。
赛夏族矮灵祭 作者:侯寿峰
可有一天,一部份赛夏人受不了矮人的长年调皮,于是号召众人出谋划策,将矮人们惯例用作庆祝休憩的大树挖空,使矮人在欢乐之时,随着脆弱的树干坠弱山谷。幸存下来的少数矮人,为了报复,立出诅咒,决定严惩这些赛夏人!
后来,赛夏人也感到自己做错事,有些后悔,便许下承诺,将原本矮人每年欢庆收成的时节,改为祭祀那些被陷害的矮灵。时间一到,赛夏人们打出神圣的高幡,围绕成圈,搭配着节奏有序的铃铛声,哼唱着招灵、娱灵、送灵等等的诵词及音乐。
此外,全台活动范围最广的布农族,每年一到三月,正值小米收获季节时,族人们则群聚一堂,唱着俗称“八部合音”的《祈祷小米丰收歌》。这种多声部合唱的形式,打破了传统音乐学界所认为,人类原始音乐只有单音单调形态的刻板印象,并在一九五二年由日本学者黑泽隆朝将采集录音交到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发表,便广为人知。实际上,“八部合音”并不是单纯八个声部,而是由布农族语的音译及学界早年误解而得名。祭祀时,八到十二名族人绕成一圈,紧密相聚,每个人双手在背交互牵连,绕着圈子,将歌曲逐渐展开吟唱。即便许多重复的低音八度,在和声上并不算单独的声部,但那加重的自然泛音共鸣,着实有雄厚的力量,打动人心。
布农族在举行传统祭祀活动
台湾原住民的音乐充满原生态特征,大多是为了祭祀、庆祝、或传播祖先的英勇事迹。古老的族群,千年来世世代代吟诵着祖先留下的歌谣,不同的部落族群,也分别有着专属于他们的深刻叙事。
九腔十八调
移居台湾的客家人,有着相当独特的性格及文化,他们大多居住在岛上的丘陵地,便靠山吃山,有的种植茶叶、采矿、砍伐樟木,或炮制樟脑……
客家方言保留许多传统汉语的特征,声调繁多,全世界大约有四千万人以客家话作为母语,其中以四县腔、海陆腔、大埔腔为主,组成的台湾系客家话,也有约二百四十万人作为母语。客家话的独特声调语音,也使得客家人在平时生活语言里,增添一股唱歌的感觉。
台湾客家人
传统的客家人,吸取大陆中原的汉族音乐,随迁徙各地而辗转演化,发展出名叫“八音”的音乐。所谓“八音”,是以传统中国人对乐器的分类——金、石、丝、竹、匏、土、革、木,作为代称。“八音”一般使用二胡、椰胡、箫、唢吶及锣鼓梆子等打击乐器等,作为客家人生活中祭祀典礼、迎宾或宴客的配乐。或许可以推测,客家“八音”,较为完整地保留传统汉人庶民音乐的特征。
台湾客家戏演员
古早时期,客家人平时生活喜爱唱“采茶小戏”,这与其说是戏,也可看成三两人粉墨登台的说唱歌舞,一般以小生、小旦、小丑组成,在农闲时自娱娱人。二十世纪初期,传统客家的采茶戏受到京戏、歌仔戏等其它剧种的影响,改良成较为完整的“客家大戏”,也登上大雅之堂。
但对于依山为生的客家人来说,“山歌”才是他们血液中流淌的重要元素。客家人唱山歌,有时是劳动后的歇息、亲朋好友的比拼较劲,或者是爱人间的传情、亲友们的交心。我的祖母也是一名客家人,据家里人说,她年轻时在山里工作,唱山歌的音量是最洪亮的,很受大家认可,颇为自豪,“唱山歌”对于客家人来说,也是一种身份文化认同。哪怕在现代都市社会中,疏远了山林矿场,或像我一样已经不大会说客家话,也少不了会哼上几句经典客家山歌《采茶歌》:“天公啊,落水喔!”
渡海打拼,落地生根
从福建移民来台的闽南人,占台湾人口比例最多,自然文化最为强盛、多样。福建八山一水一分田,境内多山,资源有限,使许多人生存困难,于是冒险跨越有“黑水沟”之称的台湾海峡,以求发展。清代初期朝廷颁布移民禁令,所以来台的大多为无宅无妻无业无产的男性游民,他们刚抵台时步履褴衫,又都是单身,后人便给这样的人群起个雅号:“罗汉脚”。
早期的闽南移民,带来了许多具有福建地方色彩的歌谣,在与台湾本地的各族群音乐交流后,又衍生出属于自己特色的腔调。而这些本土歌谣,大多以地方为名,代表是某一区域较为知名、或大众喜闻乐见的经典旋律。
台湾闽南人元宵踩街之火鼎公婆
以《牛犁歌》为名的“台南调”,原本是闽南地区的民间小曲,传入台湾后,变成农村流行歌谣。后人许丙丁填上《牛犁歌》歌词,利用原本歌曲的缓慢速度,表现人民务农辛苦劳作的氛围,勾勒出先民渡海来台后,白手起家、荜路蓝缕的画面。而《牛犁歌》曾经被凤飞飞、邓丽君等著名歌手演唱,录制唱片,还变化成《三生无奈》、《青蚵嫂》等流行歌曲。
宜兰与台北隔一道山脉,当地的闽南移民众多,歌谣文化发达,其中“宜兰腔”以《丢丢铜仔》最令大众耳熟能详!这首《丢丢铜仔》,模拟早年居民乘坐火车时,车边过山洞、大伙儿掷铜板赌博的场景,现在已是家喻户晓的童谣名曲,在台湾从八岁的小孩到八十岁的老人,都能演唱。
宜兰除了发展歌谣外,在二十世纪初期,还发展出当今台湾最受欢迎的本土戏曲形式——歌仔戏。这本来是源自漳州“歌仔”小调,结合“车鼓阵”的表演,逐渐从草根“歌仔”,成为完整的曲牌体大戏,后来又回传到福建厦门、漳州等地,改称“芗剧”。又受到后来广播电台及电视的普及,许多艺人开始以歌仔戏曲牌,作为表演歌曲的素材,例如“都马调”、“七字调”、“哭仔调”,频繁出现于大众面前。
台湾歌仔戏
台湾传统闽南音乐,还有一项格外特殊的产物,那就是人往生后,出殡白事场合中所演唱的《牵亡歌》。与劳动忆苦缓慢悠扬的《牛犁歌》不同,《牵亡歌》是在家属最为悲恸时,歌手竟唱出非常欢快且轻松的音调,它揉杂来自传统歌谣及“歌仔”的素材,搭配有些滑稽的扭曲舞步表演,颇具庄子“鼓盆而歌”的精神,也是中国人另一层面生命观的体现。
老歌手与老月琴
前头提到,抱着老月琴的老歌手,唱着祖先步履、恒春传奇……说到现代传承台湾本土民谣最为重要的老歌手,就是歌曲《月琴》中的人物原型——陈达老人。
陈达演出照片
陈达出生于一九〇六年的屏东恒春镇,有四分之一原住民血统。他有四个兄长、三位胞姐,自己排行老幺,既没上过学,也不识字、不懂曲谱。陈达的四哥擅长演奏月琴及拉胡琴,但他年少时远赴海外后就没再回台。陈达幼年跟着四哥学奏乐器,随亲人在台东的糖厂及农场工作之余,喜爱弹着月琴、哼唱恒春民谣,自娱娱人、怀念家乡。陈达本来没想到要成为职业歌手,他做过水泥工、打石工、木炭工、看牛工、收割工……但从二十岁起,陈达却因为动人的歌声备受好评,经常受乡里之邀演唱。陈达二十九岁时,因生病而患上眼疾,熟识的人,都称他为“红目达仔”。
陈达保留许多经典台湾传统歌谣,例如著名的“恒春调”《思想起》,还有《四季春》、《哭调》、《草猛弄鸡公》等。尤其陈达所演唱的《思想起》,沧桑有劲,格外扣人心弦,散板的诠释很有张力,表现出对乡土的浓郁热爱,也是陈达的代表作品。许多歌手、乐团,也经常改编由陈达保留的经典歌谣旋律,作为演出保留曲目,只为勾起台湾听众的听觉记忆。
一九四五年台湾光复后,陈达回到家乡恒春,开始“走唱人生”,依靠这些传统经典跑堂会。直到一九六七年,许常惠、史惟亮二位教授开展民歌采集工作,才正式且有系统地将陈达老人的艺术菁华保留下来,并受媒体广泛报导。
陈达在弹唱
陈达,与台湾岛上丰富的传统音乐,包含原生态的原住民音乐、腔调丰富的客家音乐,及蓬勃旺盛的闽南音乐一样,都是充满生机、富于变化、追求进步的。也正因为有这些土地上的歌声,才更精准地保留住岛上这些历史、事件、人物。
恒春古城门
恒春风景美丽,草木苍翠,因四季如春而得名。但冬天至翌年春夏为风季,其间飞沙走石,屋瓦皆动,老百姓俗称“落山风”。内地著名乐评张广天曾经写过一篇《恒春有个陈达》,在文中,张广天说道:“面对陈达的演唱,我们不是掌握现代音乐科学的研究者和钱囊鼓鼓的民俗猎奇人,我们是小学生,或目不识丁的野蛮人。陈达的演唱,情绪内敛,感情不是由表面的歌词望文生义地流露。而是顺从节奏和曲式加以强调或忽略。我喜欢这样的唱法,而且认为优秀的演唱应该如是。一切物质贫困的优秀民间音乐,大抵如此——在有限的乐器条件下和简陋的演出环境里,达到音乐的最高境界。所谓声色之外的音乐,这是人类音乐文明的另一条出路。”
作曲家、音乐学家许常惠与陈达老人
《许常惠年7月28日田野工作日记》今天,我在离开台北五百公里的恒春的荒山僻野中,为一个贫穷褴褛的老人流泪了。在恒春镇大光里的一角,有一个老人叫做:“红目达仔”,他是六十二岁的陈达先生。他无亲无故。孤寂地住在一幢不是人住的房屋(如果可以称为房屋的话!)。他的家四面用土块垒起来,没有窗户,只留了一个出入口(不能叫做门!),低头弯腰才能进去,屋顶由数根大竹筒为梁,是铺盖上茅草而成的。
今天,在下午四时的夏天,我一进去即感到四面乌黑而闷热,像热锅中似的。进入屋里,我慢慢的看出有一个床位与一些破旧的炊事用具放在地上,最后我才认出一把月琴挂在土块墙上,这些便是“红目达仔”的全部财产。他在这黑暗、贫困与孤寂的世界里,与一把破旧的月琴住在一起,这环境已经够使人感到深沉的悲惨了。而他拿起月琴,随着唱出那想啼哭的歌声的时候,我感到这世界,这被大都市的人忘却了的“红目达仔”的世界,是何等的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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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田巍 文字播讲:查太元
节目编辑制作:侯英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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